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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0章 獲冊(cè)封

  回到宜園,已是黃昏。

  夕陽的余暉斜斜映照,將樓閣的影子拉長……

  薛綏剛踏入小院,便見天樞一襲白衣立在廊下,望著庭院里將融未融的殘雪,清瘦的身影映著暮色,仿佛已久候多時(shí)。

  黑十八跟在他身邊,聽得薛綏的腳步,立刻歡快地甩著尾巴跑過來,發(fā)出嗚嗚的親昵聲。

  薛綏彎腰摸摸黑十八的腦袋,走上前去。

  “大師兄,何時(shí)來的?”

  天樞轉(zhuǎn)過身,目光在她略顯倦色的臉上停留片刻,并未直接回答。

  “宮里情形如何?”他問,聲音一如往常平淡。

  “皇后娘娘母女平安?!毖棿鸬?,與他并肩往暖閣走去,“只是產(chǎn)后虛弱,須得好生將養(yǎng)一段時(shí)日。”

  進(jìn)入暖閣,命人奉上茶點(diǎn),薛綏屏退左右,與天樞相對(duì)而坐,將紫宸殿發(fā)生的事,以及皇帝寵信方士的事情,仔細(xì)說與天樞聽。

  天樞靜靜聽著,面上無波無瀾。

  只在聽到皇帝的情形時(shí),指尖幾不可察地動(dòng)了一下。

  “今日我入宮問診,被紫宸殿婉拒了?!?/p>

  薛綏一怔,“連你也拒了?”

  在玄璣子出現(xiàn)前,皇帝最信任的大夫,便是天樞。如今他卻竟連皇帝的面兒都見不上,想必是那玄璣子從中作梗。

  她微微瞇眼,唇角勾起一絲譏誚。

  “好大的能耐?!?/p>

  又問:“玄璣子此人的來歷,可有眉目?”

  天樞道,“我已派人去查,很快會(huì)有結(jié)果?!?/p>

  “嗯。”薛綏點(diǎn)頭,將手上的茶蓋輕輕轉(zhuǎn)了一圈。

  釉色溫潤,觸手生溫。

  她語氣也柔軟下來。

  “年關(guān)底下,京中人心浮動(dòng),各方都在謀算后路。陛下這般情形,有些人定是按捺不住了?!?/p>

  天樞與她對(duì)視一眼,心知指的是何人,于是微微頷首。

  “陛下沉疴已久,內(nèi)里早已掏空,如今又添上這虎狼之藥,日子只怕……更快了。”

  他頓了頓,看向薛綏,“平安,你心里要有數(shù)?!?/p>

  皇帝的身體已是強(qiáng)弩之末,如今毫無節(jié)制地濫用丹藥,崩逝恐怕就這兩三個(gè)月的事了。

  而舊陵沼的冤案,尚未昭雪。

  先帝早已作古,崇昭帝若也崩逝,那涉案的父子俱亡,即使有李氏皇族的后人出來平反,只怕也難解大師父心頭之恨,更難抵舊陵沼數(shù)十年積壓的冤屈……

  至少,不能輕易將此事抹平……

  “三位師父的恨,要有處安放。作惡者,也要付出代價(jià)。”

  薛綏點(diǎn)頭,沉默片刻,忽然抬眼,目光清亮地看向天樞,“大師兄,今日在椒房殿,皇后娘娘提出……要為我與殿下賜婚?!?/p>

  天樞執(zhí)杯的手微微一頓。

  屋里霎時(shí)安靜下來。

  落針可聞,呼吸無聲。

  天樞手指無意識(shí)地收緊一瞬,隨即又松開。

  他目光沉沉地看向薛綏,好似要看穿她的心扉。

  “你怎么想?”

  薛綏迎著他的目光,坦然道:“太子正妃之位,能讓我們更方便行事。這也是舊陵沼冤情昭示天下,最好的契機(jī)……”

  “只是因?yàn)檫@些?”天樞淡淡打斷她,“因?yàn)樗翘樱芙o你這個(gè)機(jī)會(huì)?”

  薛綏指尖微頓,隨即搖頭。

  “當(dāng)然不是。我選的,只是李肇……他是李肇,無關(guān)身份?!?/p>

  天樞久久地看著她,淡漠的黑眸里,似乎有什么東西一點(diǎn)點(diǎn)黯了下去,最終歸于沉寂。

  “好。”他極輕地頷首,放下茶杯,淡淡地道:“既是你自己的選擇,便走下去。師父那邊,我替你去說……”

  “不用?!毖椵p輕搖頭,語氣堅(jiān)定,“我會(huì)親自修書稟明大師父,陳明利害,求得三位師尊的首肯?!?/p>

  天樞沒再說什么,小坐片刻便起身告辭。

  他離去時(shí),帶走了薛綏寫給師父的信。

  白衣拂過門檻,沒有絲毫停留,身影很快消失在漸漸濃重的暮色里,背影孤直挺拔,卻無端生出一種難以言說的寂寥。

  “姑娘?!毙≌亚牟竭M(jìn)來,望著空蕩蕩的門口,有些心疼大郎君,又怕姑娘為難,不便多說,只是暗自一嘆。

  “娘子聽說您回來了,鬧著要見您呢,嬤嬤和丫頭們都哄不住。”

  薛綏斂起思緒,笑了笑:“我這就過去?!?/p>

  雪姬的房間里炭火燒得很旺,暖融融的,榻上堆滿了各種小孩子玩的布偶和小玩具……

  她抱著一個(gè)布娃娃,正笨拙地給它編辮子,嘴里嘀嘀咕咕,也不知在說些什么。

  見薛綏進(jìn)來,她眼睛登時(shí)亮開。

  “綏綏,你回來啦?!彼椛斐鲭p手,像等待糖果的孩子。

  薛綏走過去握住她的手,在榻邊坐下:“阿娘今日可好?有沒有乖乖吃藥?”

  “吃了,苦……”雪姬撇撇嘴巴,臉上滿是不高興,“不好喝??刹豢梢圆缓攘恕?/p>

  “那我跟娘說一件開心的事,娘能不能高興起來,乖乖喝藥呢?”

  “高興的事?”雪姬歪著頭,好奇地問,“綏綏,你是不是給我?guī)橇???/p>

  “比糖還甜?!毖椔曇舴啪?,“我要嫁人了。嫁給李肇?!?/p>

  雪姬愣了一下,似乎在努力理解這句話,“你要嫁人啦?是不是那個(gè)……那個(gè)在西疆打仗的大英雄?”

  薛綏失笑:“是。是他。”

  “是不是那個(gè),高高的,好看的,對(duì)你好的……”雪姬想著詞,眼睛越來越亮,忽然拍手叫好。

  “他終于回來娶你了……綏綏,你要有自己的小寶寶啦……以后給我玩好不好?”

  “……”

  孩子氣的話語,毫無邏輯。

  薛綏心頭卻驀地一軟。

  雪姬心智如同孩童,卻本能地為她高興。在混沌的記憶里,她依舊是很重要的人,這就夠了。

  安撫好雪姬,薛綏回到書房,再次鋪開信紙。

  這是一封寫給西茲正使阿勒哈桑的信。

  信中簡要說明了雪姬的病情,并委婉地向西茲王傳達(dá)問候,且代為向大祭司表達(dá)感念其關(guān)懷之意。最后,她提及皇后有意賜婚,言語謹(jǐn)慎,只作尋常告知。

  她將信交給錦書,“明日尋個(gè)穩(wěn)妥的人,送去西茲使館。”

  錦書應(yīng)聲退下。

  薛綏走到窗邊,看著窗外徹底暗下的天空。

  沉默片刻,轉(zhuǎn)身取出一疊畫紙和炭筆。

  就著燈影,她重新鋪開紙,落筆勾勒。

  她要重新描繪,那本被小昭焚毀的閻王畫冊(cè)……

  畫冊(cè)上的仇人多已伏誅。

  寫上名字,一個(gè)接一個(gè)打了紅叉。

  童年記憶里那些猙獰的面孔,還活著的,除了被囚禁在冷宮里,形同廢人蕭晴兒,和整日渾渾噩噩丟了半條命的顧介,也就剩下一個(gè)……謝微蘭了。

  她凝神靜氣,筆尖在紙上緩緩游走,一個(gè)身姿纖弱的美人便躍然紙上。

  

  其后數(shù)日,薛綏的日子都在新年的氣氛中平穩(wěn)度過。

  她依舊每日練功、寫字、作畫,偶爾去廚房研究些新菜式,或是坐在窗下,一針一線地繡香囊。

  李肇來得很頻繁,有時(shí)帶來宮里的點(diǎn)心,有時(shí)只是來用一頓便飯,或是陪她在園中散散步,氣氛總是溫馨安寧。

  正月十二,西茲使館派人前來宜園,正式通傳。

  “西茲王感念阿依努爾公主昔年流落異鄉(xiāng),攜女顛沛之艱,特冊(cè)封阿依努爾之女薛綏為瑪依拉郡主,賜西茲珍寶若干,準(zhǔn)享王女俸祿,位同西茲宗室…”

  瑪依拉在西茲語中,有溫柔、珍貴的意思,親切又不失尊貴。

  這是一樁大好的喜事。

  郡主的身份,為她日后嫁入東宮,添了一份名正言順的底氣,也能堵了朝野上下許多對(duì)她身世過往的諸多非議。

  宜園上下皆喜氣洋洋。

  可薛綏隱隱覺得,李肇有些不對(duì)勁。

  他依舊溫柔,依舊體貼,會(huì)注意到她練功時(shí)不慎磕碰的小傷口,記得她愛吃的蜜漬梅子和各式糕點(diǎn),也會(huì)在雪夜捎來一束新開的綠萼梅,插在她案頭的花瓶里。

  但有時(shí),她捕捉不到他眼底的溫度。

  他眉宇凝重,常在下棋時(shí)不經(jīng)意走神……

  這日晚間,李肇來宜園用膳。

  薛綏親手做了幾樣拿手的小菜,配了他愛喝的青梅釀,李肇卻吃得不多,話很少……

  飯后,兩人對(duì)坐烹茶。

  薛綏才輕聲開口。

  “殿下近來可是遇上了難事?”

  李肇抬眸,笑了笑,“朝中瑣事罷了,平安不必憂心?!?/p>

  他不提崇昭帝的病情和妖言惑主的方士,也不提被擱置的婚事,語氣是刻意的輕松。

  薛綏沉吟片刻,決定不再迂回,“舊陵沼的案子……殿下如何打算?”

  李肇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輕聲笑問:“怎么突然提起這個(gè)?”

  薛綏平靜地道,“我?guī)煾高@些年心心念念,勢(shì)必要討還公道。罪魁禍?zhǔn)资掅噪m已伏誅,可下令圍剿舊陵沼的,終究是李氏皇族。蕭崇大將軍和二十萬將士含冤埋骨……陛下若不肯公開為舊陵沼正名,下詔罪己,這案子,便不算完?!?/p>

  她沒有說得更直白。

  但彼此心知肚明,二人這樁聯(lián)姻,舊陵沼血案便是橫亙其間的一道坎。

  暖閣里安靜下來。

  李肇眸色轉(zhuǎn)深,映著跳動(dòng)的燭火,明暗不定。

  “平安,此事比預(yù)想的更為復(fù)雜?!彼曇舻统?,“父皇病體每況愈下,太醫(yī)說再受刺激,只怕龍?bào)w難支。何況舊陵沼……”

  “舊陵沼如何?”薛綏聽出他語氣里的遲疑。

  李肇默然片刻,終是搖了搖頭,抬手揉了揉眉心,“沒什么。只是眼下邊關(guān)初定,京中亦需安穩(wěn)。此案盤根錯(cuò)節(jié),利益交織。眼下,不是最好的時(shí)機(jī)……大師兄說得對(duì),你近來勞累,要少思少慮。這些事,交給孤來處理。”

  薛綏慢慢垂下眼眸。

  他方才想說的,一定不是這句話。

  定是有什么新的變故,令李肇有了顧慮。

  “殿下有難言之隱?”

  李肇胳膊越過小幾,握住薛綏放在膝上的手。

  他的掌心溫?zé)?,卻微微有些潮意。

  “平安,再靜待些時(shí)日,可好?給孤一點(diǎn)時(shí)間。”

  “殿下的難處,我明白?!毖椵p聲說。

  舊陵沼牽扯前朝覆滅,本就極其敏感。李肇再是權(quán)勢(shì)日隆,也是當(dāng)朝太子,崇昭帝的親兒子。他父皇的病體、朝局的穩(wěn)定、各方勢(shì)力的平衡,都是他會(huì)考慮的。

  他不是可以狠心到輕易逼死父親的兒子。

  但她也不是會(huì)沉溺于男女情愛,就放棄師門血仇的女子。

  薛綏垂下眼眸,看著兩人交握的手。

  “殿下有殿下的大局,我也有我的堅(jiān)持?!?/p>

  留時(shí)間給他處理,是對(duì)他的體諒與信任。

  若李肇因種種顧忌無法推動(dòng),或是久無進(jìn)展,她就只能用自己的手段,來了結(jié)這一切。

  李肇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平安,你信我?!彼站o她的手,承諾般鄭重:“此事,孤必給你和舊陵沼一個(gè)交代。只是……孤需要一個(gè)穩(wěn)妥的契機(jī)?!?/p>

  薛綏抬起眼,迎上他深邃的目光。

  那里面有關(guān)切,有歉意,有決心,也有一絲她看不懂的沉重。

  她緩緩點(diǎn)頭,輕輕回握他的手。

  “我信殿下,但殿下要記得,舊陵沼的冤魂,等不起太久?!?/p>

  茶香裊裊。

  兩人目光交匯,許多未盡之言,都藏在眼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