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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8章 遺恨歸途

  入了夜,山里溫度驟降。

  薛月沉是在半個時辰后醒來的,一睜眼便要看兒子。

  翡翠遲疑再三,才將襁褓遞到床前。

  “王妃,是一位眉眼清秀的小郡主……”

  襁褓里皺巴巴的嬰兒,皮膚泛著淡淡的青紫,啼聲細(xì)若游絲……

  “不,不可能!”薛月沉掙扎著支起身子,搖搖頭,發(fā)瘋似的撲到床邊,扯開襁褓。

  待看清嬰孩的特征,她竟失聲尖叫。

  “不對,錯了……你們弄錯了……我生的是世子,是王爺?shù)牡臻L子……”

  她抬起布滿血絲的雙眼,雙手深深抓住翡翠的手臂。

  “三位欽天監(jiān)的先生都說,這一胎是麒麟降世。大富大貴,當(dāng)享萬乘之尊……”

  翡翠垂著眉眼,不敢直視她的眼神。

  “王妃,您剛分娩完,身子還虛著,當(dāng)緊著將養(yǎng)才是,莫要傷了玉體………”

  薛月沉跌坐回去,拉著被褥,喉間發(fā)出困獸般的嗚咽。

  “我的兒,我的兒去哪里了……”

  李桓聽到她的哭喊聲,推門進(jìn)來,面色沉郁不語。

  薛月沉猛地看向他,眼神瘋狂而執(zhí)拗。

  “王爺,妾身誕下的是嫡長子啊,是王爺?shù)牡臻L子……”

  見李桓不吭聲,她又死死盯著墻上的菩薩畫像,淚水洶涌而出。

  “妾日日供奉,夜夜誦經(jīng),豈會生不出兒子……一定是他們弄錯了。王爺,你快幫幫妾身,找回我們的兒子!”

  李桓沉默著走近她,伸手輕撫襁褓。

  “姑娘也很好。”

  “不一樣的!”薛月沉怎會不知道兒女的差異和身份懸殊,她死死抓住李桓的衣袖,仰頭看著他,淚流滿面。

  “女兒如何光耀門楣,為王爺開枝散葉、承續(xù)香火?”

  嬰兒明顯受到她的驚嚇,啼哭漸急。

  一張小臉憋得通紅。尋著母親的氣息,一邊哭一邊張嘴翕動著,好似在尋找母親的安撫……

  薛綏在外頭實在聽不下去了,撩簾子進(jìn)來,拍了拍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將她遞到薛月沉面前。

  “王妃,孩子餓了?!?/p>

  什么生兒子生閨女的。

  這個時候,身為人母,最該做的是哺乳……

  薛月沉卻充耳不聞,沉浸在“失子之痛”中,眼神空洞。

  “這不是我的孩子。我生的是兒子,六妹妹,是你親自接生的,你必是見過我的兒,對不對……你快告訴我,我的兒去了哪里……”

  薛綏見狀,沉默著將嬰兒交給翡翠,調(diào)頭就走。

  李桓深深望一眼薛月沉,快步出門追到廊下。

  “平安。”

  北風(fēng)呼嘯而過,刮出刺耳的鳴響。

  薛綏駐足回頭看向他,合十行禮。

  “王妃剛生產(chǎn),氣血大虧,心緒易躁,不可勞神傷心,王爺應(yīng)當(dāng)多陪陪她?!?/p>

  李桓逼近半步,“平安可是還在為那夜的事,埋怨本王?”

  薛綏垂眸,睫若凝霜。

  “都這時候了,王爺還在意這等瑣事?”

  李肇那天在膳堂里說的話,突然冒出腦海。

  她忽而冷笑,“所以,貴府陳醫(yī)官去西街王婆子的藥鋪,當(dāng)真是為了替王妃安胎嗎?我離府前,王妃診脈平穩(wěn),胎象安然,怎會毫無征兆地血崩難產(chǎn),莫非陳醫(yī)官未曾悉心為王妃調(diào)養(yǎng)?”

  李桓面色驟冷。

  他聽出弦外之音,赤紅著雙眼盯著薛綏。

  “在你眼里,本王便是這等陰險小人?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容不下?”

  四目相對。

  薛綏凝眸靜視著他,聲音漠然。

  “王爺請回吧。王府里的事,貧尼不便多言……”

  言罷欠身行禮,決然而去。

  李桓望著她背影,終是長嘆一聲……

  

  大雪封山,水月庵仿佛被時光遺忘……

  接下來的兩天,薛綏沒有再去探望薛月沉。

  但每日晨起,掃雪的小尼總能看見端王殿下立在東廂廊下,身影安靜得仿若與覆雪的紅墻融為一體,不知是在眺望,還是在沉思。

  這日暮色初臨,郭云容捧著梅花來找薛綏,便語氣微妙地說起李桓。

  “方才我過來時,看見王爺癡癡望著薛姐姐的住處……”

  她瞥向薛綏,欲言又止。

  “端王待薛姐姐情深?!?/p>

  薛綏撥弄腕間佛珠,指尖頓在舊疤處。

  笑笑不語,臉上難辨喜怒。

  郭云容歪著頭瞧她,有些好奇。

  “端王和太子皆為你傾心,姐姐心中究竟屬意何人?”

  薛綏瞧著她天真模樣,唇角微揚(yáng)——

  這姑娘前日還在為李肇的拒婚,傷心欲絕,今日已能調(diào)笑自如。

  心思單純的人,果然容易忘卻煩憂,郭三姑娘天生就是快活林里的鳥兒,憂不長也愁不久。不像她,仇恨深埋,難以真正的開懷釋然……

  她垂眸,喚聲阿彌陀佛。

  “兩個都是孽障,提他們作甚?。俊?/p>

  郭云容一愣。

  須臾間,自己先笑了起來。

  “姐姐好生有趣!我就愛你這爽快性子。紅塵兒郎,都是喝口涼茶都能燙嘴的東西,還不如廟里素齋管飽實在……實在不行,趕明兒我也將頭發(fā)一剪,來庵里當(dāng)姑子算了……”

  “縣主莫鬧?!毖椸了?。

  “為何不能鬧?”

  “佛嗔!”

  “佛也有打盹兒的時候吧……要真管這些,早該劈了端王殿下的馬嚼子。再把太子殿下對姐姐的算盤珠子換成燙手的佛珠……”

  “噗!”薛綏忍俊不禁。

  “薛姐姐,你笑了,你笑起來可真好看呀……”

  其實薛綏總是微笑,可不走心,不達(dá)眼。這一刻難得真切綻放的笑意,仿若從冰棱里散發(fā)的碎光,讓郭云容看得癡了。

  正說笑間,翡翠匆匆來見。

  對二人福身行了一禮,眉頭緊鎖面帶愁容。

  “六姑娘,王妃不肯喝藥,也不肯哺乳……小郡主餓得直哭……”

  “先喂些米湯吧?!毖椀?,“道路不通,這深山野嶺中,也尋不到奶娘……”

  翡翠是從薛家?guī)淼氖虖?,對姐妹間的恩怨糾葛最是清楚。

  她哽咽著福身,再拜下。

  “求六姑娘行行好,隨婢子去勸勸王妃吧!”

  薛綏失笑。

  “王爺都勸不動,我去又有何用?世事皆有天意,造化自有定數(shù),不必徒增煩擾……”

  翡翠看她態(tài)度堅決,嘆口氣,抹著眼淚退下。

  郭云容看著簾子緩緩垂下,方才悵然開口。

  “瞧著王妃那般光景,實在叫人揪心……”

  說罷,也不知她想到什么,身子突地一顫,“是不是女子生不出兒子,便要被夫家嫌棄,從此抬不起頭來,還要遭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

  不待薛綏回答,她又自顧自地拍了下額頭,自悔失言。

  “不對不對,我還沒有許人呢,操這閑心做什么?”

  薛綏被她逗笑,眼波流轉(zhuǎn)。

  “縣主福澤深厚,將來定會生一雙龍鳳胎,湊個好字。”

  郭云容聞言羞赧低頭,面頰脹得通紅。

  “莫要取笑我了!姐姐還是快些教我做梅花醪糟吧,等山路通了,我可就要去向皇后娘娘顯擺我的手藝了……快些快些,別想藏私……”

  薛綏笑著點(diǎn)頭。

  這三日,兩人同吃同玩,好得像親姐妹似的。

  郭云容本就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人,性子豁達(dá)憨直,幾日相處下來,她想那日,竟有些慶幸……

  幸好沒有為了兒女情長,失去薛六這么好的知己。

  

  第四日,天光放晴,山道也終于暢通。

  將將破曉,端王府的車馬便浩浩蕩蕩地停在水月庵外。

  奶娘抱著襁褓安撫,小郡主吃飽睡熟,終是不再啼哭,安穩(wěn)下來。

  庵中眾人都長松了一口氣。

  薛月沉裹著狐裘由侍女?dāng)v扶上車,哭腫的雙眼里閃過一絲哀戚,神色恍惚。

  李桓親自撩簾示意,她游魂附體一般,回頭與慧明師太和薛綏辭別。

  “師太保重!六妹妹,保重……”

  “王妃身子還弱,路上當(dāng)心。”

  薛綏合十頷首,語氣平淡無波。

  轉(zhuǎn)身時,望見李桓立在青驄馬旁,正與郭云容說著什么。

  初升的陽光為他清削的輪廓鍍上一層金邊,卻照不亮那雙眸里的深潭。

  薛綏上前行禮:“恭送王爺,愿歸途順?biāo)?!?/p>

  又朝郭云容拜別,“縣主亦多珍重!”

  “薛姐姐珍重!”

  郭云容紅著眼眶走近,一雙冰冷的手緊緊握住薛綏。

  “等開春路好走了,我再來瞧姐姐。姐姐不會惱我叨擾吧?”

  薛綏微笑,為她攏好被風(fēng)吹亂的披風(fēng)。

  “郡主能來庵里盤桓小住,貧尼求之不得……”

  郭云容眼睛一亮,連忙點(diǎn)頭:“那說好了,我一定會來的!薛姐姐,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她說著,從袖中拿出一方錦帕,塞到薛綏手中。

  “這個給你,是我親手繡的,姐姐莫要嫌棄?!?/p>

  薛綏看著那方素白的帕子,角落用銀線繡著一株寒梅,針法細(xì)膩,栩栩如生,心下不由一暖,欠身道:

  “多謝縣主。”

  二人依依惜別,千叮萬囑。

  馬車?yán)?,薛月沉隔著紗簾看著她們親密交談的樣子,眼中流露出一抹難以言說的苦澀……

  車輪轔轔啟動,車隊人馬徐徐而行……

  郭云容從馬車?yán)锾匠鲱^,朝薛綏揮動著絹帕。

  就在此時,李桓突然策馬折返。

  他走到薛綏面前,將一個檀木匣子頓在地上,大氅掃過時帶起一陣寒風(fēng)。

  “從前舊物,扔了可惜。你在山中常伴青燈,歲月清苦,或可用它解悶……”

  未等薛綏推辭,他已然策馬遠(yuǎn)去。

  錦書上前打開匣子,只見里面躺著那一副熟悉的象牙玉棋。一顆顆黑白棋子安靜躺在棋筒內(nèi),觸手生溫。

  這當(dāng)真是珍貴物什……

  薛綏抬眸遠(yuǎn)眺,見李桓的身影已消失在山道盡頭,融入茫茫雪光。

  庵里的鐘聲悠悠響起,驚起數(shù)點(diǎn)寒鴉。

  薛綏緩緩走上石階,忽見庵門外那株老梅,枝上新雪初融,綻出點(diǎn)點(diǎn)嫣紅,又冒出了許多圓潤的花骨朵……

  天氣暖和下來了。

  也不知邊關(guān)戰(zhàn)事,可有轉(zhuǎn)機(jī)……

  老梅樹被山風(fēng)一吹,枝頭繁花如胭脂傾灑,暈開一片暖色。

  薛綏望著那嬌滴滴的花苞,忽然想起李肇出征前,騎在馬上那回眸一笑……

  如是命運(yùn)拋下來的……牽魂誘餌。

  “咕咕。”靈羽啄了啄她的手指,似乎在安慰她。

  薛綏微微一笑,將它捧在手心:“靈羽,你說,這紅塵萬丈,是不是真的很難放下?”

  靈羽歪歪頭,蹭了蹭她。

  親昵得仿佛在輕吻她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