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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3章 燭燼情絲

  子夜的禪房里,只點著一盞油燈。

  燈芯結(jié)著豆大的燈花,將熄未熄,爆出細微輕響。

  薛綏跪坐在蒲團上,案上宣紙上的墨跡未干,最后一捺筆鋒十分凌厲,劃破了素白宣紙上的“平安”二字。

  玉衡的琉璃瓶,閣在硯臺旁邊,瓶中血絲如活物一般纏繞,燈火掠過瓶身,輕輕晃動,泛出一抹浸著暖意的血色微光,在幽暗里倍顯詭異……

  寒風裹著雪沫從窗縫鉆入。

  她身上的禪衣被吹得緊貼脊背,身影輪廓在燈影下若隱若現(xiàn)。

  “吱呀!”

  一聲輕響。

  窗欞被北風撞開,竹制掛簾劇烈晃動,脆響間,玄色披風裹著一身風雪的人影,徐徐踏入門檻。

  薛綏扭頭,“殿下來了?!?/p>

  李肇沒有說話,臉繃得極緊。

  披風被風掀起的剎那,依稀可見肩背處新?lián)Q的繃帶,空氣里浮出金瘡藥的澀味……

  薛綏垂眸,雙手捧上琉璃瓶,指尖微僵。

  “當初答應(yīng)殿下的事,我做到了……情絲蠱解藥在此,請殿下笑納!”

  李肇慢慢接過,指腹蹭過微涼的瓶身,喉結(jié)在陰影里滾動了一下。

  “解藥?”

  他忽然低笑,用力將瓶身握在掌心,抬腳踢開蒲團,逼近她時,右肩不自然地沉了沉,顯然是牽動了鞭傷……

  “薛平安,你才是孤的解藥?!?/p>

  薛綏猛地抬頭,看著他睫毛上凝結(jié)的雪水墜下,情不自禁地一顫。

  “殿下這是何意?”

  “本意——”

  尾音落下時,他掌骨驟然發(fā)力,咔嚓聲里,琉璃瓶瞬間碎開……

  殷紅的血珠順著掌心蜿蜒而下,像在雪地綻開的紅梅。

  薛綏撲過去搶,被他猛地扣住腰肢。

  她手肘猛撞他胸口,指尖剛觸到碎瓶殘骸,就被他反剪手臂壓在硯臺邊。

  佛經(jīng)散落一地。

  “你作死!”她怒紅著眼,膝蓋狠頂他腹間。

  李肇壓制住她,一手鎖死她肩膀,一手重重撐在案邊。

  許是這動作太大,扯裂了鞭傷的創(chuàng)口,他肩背滲出的血漬迅速暈開,將衣袍染成了一片深褐色……

  薛綏氣得口不擇言。

  “毀了解藥,你這狗東西就等著情毒攻心,命喪黃泉吧……”

  “黃泉路上有你,不孤單。”李肇笑著收緊手臂,袖風不小心將銅爐掃落。

  香灰潑了滿地。

  薛綏一個頭兩個大,心亂如麻。

  “混賬!”

  李肇攥住她的手,看她指頭有血,猝然低頭,咬住她滲血的指尖。

  咸腥在唇齒間蔓開,他抬頭看她,睫毛在眼瞼下投出顫抖的陰影。

  “施舍這點慈悲,就想打發(fā)孤?薛平安,孤這輩子,偏與你糾纏到死?!?/p>

  說罷他拽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孤這條命,交給你了。要死也死在你的手里。”

  薛綏仰頭望進他猩紅的眼底,氣得肋骨生疼。

  “殿下忘了情毒發(fā)作時,癢意啃食皮肉,蝕入骨髓,恨不能自己拿劍剜心的滋味?那般折磨,你是要生生受著嗎……”

  “受著便受著!”李肇不以為然地挑眉。

  “孤這么久都挺過來了,何懼再忍?你巴巴找來解藥,不就是想與孤撇清干系?”

  要解藥的是他。

  毀解藥的也是他。

  薛綏忽然冷笑出聲,指尖戳了戳他滲血的肩甲。

  “何苦作踐自己?”

  “這是命,孤認了!”

  “情毒發(fā)作不是一時,而是一輩子。”

  “那就賴你一輩子。”

  紅塵中的愛恨癡纏,并非都是苦厄。

  至少此刻,他懷中的溫度,是真實的。

  更漏聲混著風雪傳來,薛綏掙不開鐵箍般的懷抱,氣急交加,心口像被棉絮堵住不知是什么滋味,眼眶漸漸發(fā)燙,睫毛上仿佛凝了水汽……

  “你太可氣了!可知這解藥是我……”

  話音戛然而止。

  李肇低頭,“是你什么?”

  拿心頭血養(yǎng)的,拿壽命換的。

  薛綏咬著牙想要發(fā)狠痛罵,卻在看見他后頸未藏好的鞭痕時,將話咽了回去。

  “殿下身上有傷,不該再動氣,更不該抗拒解毒……”

  李肇哼笑,右肩因疼痛而微微發(fā)顫,卻仍將她圈得死緊。

  “你可是想賭一賭,沒有情絲蠱,孤有幾分真心?”

  薛綏氣得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恨不得撓他兩爪,卻不得不顧及他是一個剛被親爹施以鞭刑的可憐人。

  于是憤懣難消,只能磨著牙指責。

  “我管你有幾分真心……我只知道情毒發(fā)作時,剜心之痛,非常人可受……你愿意熬著,我卻不愿意陪你一起死……”

  “不是兩相歡好,就死不了嗎?”他瞇眼輕笑,眼底有一種玩味的灼熱。

  曖昧的氣息在雪夜里彌漫。

  薛綏臉頰暴紅,揚手想打他,卻被他俯身用體重壓得死死的。

  “平安。”

  李肇低低喚她,聲音里帶著從未有過的脆弱。

  “孤要走了?!?/p>

  薛綏一怔,視線撞入他眼底未化的戲謔。

  “小娘子別這么兇?!?/p>

  李肇低頭,輕吻落在她光潔的額頭,胡茬麻麻地蹭過她的皮膚。

  她聽見男人悶在胸腔里的聲音:“三日后孤要赴赤水關(guān)督戰(zhàn),若得勝歸來……孤用軍功作聘,十里紅妝娶你。若戰(zhàn)死……”

  他頓了頓,嘴唇蹭過她耳垂軟肉。

  “若戰(zhàn)死,那你就對著孤的牌位,念一輩子的經(jīng)吧……”

  他眼底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看得薛綏想笑。

  李肇此人真是別扭!

  說起軟話來,也毫不吃虧。

  沒有半點柔情蜜意,還生硬得要命。

  “想讓我當一輩子姑子?也好——”

  她思忖著應(yīng)聲,抬手推向他肩膀,卻在觸到他后頸的傷痕時,燙手般縮回。

  “傷口沒化膿吧?”

  “死不了。”

  “算我多事……”薛綏沉下臉。

  “惱了?”李肇低笑出聲,抬手想揉她腦袋,卻因鞭傷動作一頓,然后寵聲哄她:“那你重新問一次?孤重新回答?”

  “真是欠你的……”

  薛綏用力抽回手,踢開腳邊的蒲團,眼尾泛紅卻不肯看他。

  “殿下出征在即,又非要討句軟話,那我便破戒一次,讓人備些小菜,溫上美酒,為殿下餞行……”

  李肇嘴角微揚,露出一抹極淡的笑。

  “那孤——便承你美意?!?/p>

  真是好哄!

  屏風后,來??s著脖子在心里嘀咕。

  堂堂太子殿下,三言兩語就被人哄得快要漾出蜜來,恨不得對人家搖幾下尾巴……

  

  片刻后,熱氣騰騰的木案擺上。

  裝著青梅酒的陶壇,放在炭爐邊。

  啵的一聲!

  薛綏親手開了泥封。

  銅壺煨著的酒咕嘟咕嘟冒著細泡,酒香混著炭火氣彌漫開來。

  兩人相對而坐,氣氛微妙得像融化的春雪,繾綣、曖昧。

  此番情景,倒像是尋常人家的愛侶餞別,滿是暖意不舍。

  薛綏舉起青瓷盞,酒氣氤氳在她眼底,倒映著炭火紅彤彤的光,格外瀲滟……

  “愿殿下旗開得勝,早日得勝還朝!”

  “好。凱旋時,你再煮酒相候!”

  李肇眸光流轉(zhuǎn),說著便要舉杯……

  不料薛綏握緊半涼的酒盞,仰頭含住酒液,突然揪住他的領(lǐng)口吻上去。

  李肇微微瞪大眼,喉結(jié)狠狠滾動——

  酒液入喉,懷中突然撞進溫軟身軀……

  薛綏的唇比梅上的積雪還涼。

  他下意識咽下去,忽然感到腹內(nèi)一陣躁動,瞳孔驟縮。

  “你給我喝了什么?”

  “解藥在酒里。”她指尖點在他突跳的頸脈上,那里的皮膚燙得驚人,她聲音發(fā)顫,眼角也紅了一圈。

  “我猜殿下不肯正經(jīng)服藥,所以多留了個心眼……對了,方才沒有告訴殿下。這解藥,需兩人同飲才有效?!?/p>

  “薛平安,你又騙孤!”李肇氣惱地瞪著她,眼底赤紅如受傷的困獸,咬牙切齒。

  “你這女子……你這女子……”

  氣恨罷,他伸手入喉。

  喉間涌上的濃烈腥甜,卻沒有咳吐出來。

  李肇氣急敗壞,“當初幽篁居毛遂自薦是騙,百花宴上引我種蠱是騙,刑部大牢咳血病發(fā)是騙,如今連訣別酒都摻著算計……薛平安,你到底有什么是真的……”

  薛綏不語。

  默默將佛珠套回手腕。

  她清楚,情絲蠱發(fā)作時蝕骨焚心,九生一死。

  推開李肇,是她對于當初的恩情,最好的回報。

  “殿下,你我緣盡至此,各自安好。”

  “這等美事,輪得到你做主?”李肇扣住她下頜,眼神驟冷如冰。

  “不是說好的,解了蠱便不再欠你什么……”

  “孤不準!不要癡心妄想了?!崩钫貑÷暲湫Γ话炎ё∷滞?,指腹擦過她掌心,慢慢環(huán)住后腰將人拉近,又輕輕吻在她的額頭,軟了語氣。

  “平安,等孤回來,為孤綰發(fā)吧?”

  薛綏鼻尖一酸。

  莫名地,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她方才想起忘了問玉衡師姐,情絲蠱的解藥服下去,要多久才能見效——

  要多久,李肇才不會如此發(fā)癲……

  

  這夜,李肇是頂著風雪離開的。

  斥候來報,糧草輜重遭劫,軍情危急,應(yīng)即刻入營點兵出發(fā)。

  他不得不離開,也沒有回頭,更沒有同她多說一個字,人與馬在雪光中映著寒芒,仿佛融成一把割裂風雪的長刀,隱沒在漫天飛絮里……

  薛綏立在廊下,任雪花落滿肩頭。

  終是化作唇邊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