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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3章 贈別

  這場雨纏綿了大半個月,直到立冬前夜才堪堪放晴。

  宗正寺里,平樂公主等得焦躁不安。

  一次次摔東西罵人。

  罵陸佑安,罵顧介,罵陸家人,罵薛綏,罵李肇,罵所有可罵的人……

  在宗正寺住了這么久,沒有人愿意跟她說外面的情形,她出不去,也得不到半點消息,就像一只被囚禁在金絲籠里的鳥,時不時發(fā)作一次情癮……

  時而哭,時而鬧,折磨得寢食難安。

  她摔了所有的瓷器,砸了桌椅,甚至打傷了看守的宮人……

  “你們這群狗奴才!當(dāng)本宮是尋常犯婦?”

  “狗奴才!連你也敢對本宮甩臉色?等本宮面見父皇,第一個便要剪了你們的舌頭……”

  “你們聽見沒有,放本宮出去!本宮要見父皇……”

  侍候的宮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

  終于,在立冬這天清晨,崇昭帝來了。

  明黃的袍角掃過門檻,龍紋靴踩在青磚上,聲聲沉重。

  平樂怔怔地,松開了攥著茶盞的手。

  “父皇!”

  她目光瞬間亮開,見到皇帝便立刻撲入他的懷里,緊緊摟住他,激動得雙肩顫抖,嗚咽不止……

  “您終于來了,兒臣好想您。”

  崇昭帝低頭看著她,拍了拍她的后腦勺,沒有出聲。

  “父皇……”平樂顫聲喚著,聲音里帶著哽咽。

  “他們都不肯好好侍候我,飯食里摻著沙子硌牙,被褥都有霉味了,連炭盆都不給添足炭火……父皇,兒臣實在熬不下去了……”

  她自顧自地告狀。

  皇帝輕嘆一聲,示意王承喜將食盒輕輕打開,露出她最愛的點心——

  栗子糕的甜香漫開……

  平樂愣了愣,又流著眼淚笑。

  兒時每回闖禍,父皇都會用點心哄她。

  “嘗嘗,你母妃生前做過的,看看是不是那個味道……”

  平樂的眼淚大顆大顆往下落。

  “和母妃做的一模一樣,父皇……”

  “慢些吃,朕特意讓人少放了糖?!?/p>

  “父皇最疼兒臣了……”她忽然露出孩童般天真的笑,“等兒臣出去,親手給您做栗子糕可好?用最新鮮的栗子來做,可好吃了……”

  崇昭帝望著滿地狼藉,目光落在女兒凌亂的鬢發(fā)上,眼底閃過一絲心疼,卻很快被帝王的威嚴(yán)所取代。

  “平樂,父皇吃不成你做的栗子糕了?!?/p>

  平樂的手指僵在半空,看著崇昭帝眼底結(jié)冰的寒意。

  慢慢的,跪了下來,聲音里帶著哀求。

  “父皇,兒臣知錯了……兒臣只是一時糊涂,真的不是兒臣毒殺母妃,真的不是……”

  崇昭帝別過臉去,不愿看她的眼淚。

  “既然錯了,就要認(rèn)罪伏罰?!?/p>

  平樂磕頭如搗蒜,“兒臣真的知錯了……父皇,兒臣對父皇一片忠心,從不敢有半分異義,這次只是受人挑唆……您就饒了兒臣這一次吧,兒臣以后再也不敢了?!?/p>

  “夠了!”崇昭帝猛地拂袖。

  “你口口聲聲體恤君父,卻私通敵國,殘害后宮!朕若再縱容你,如何面對列祖列宗?”

  說罷,見她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角,泣不成聲,崇昭帝又嘆了口氣。

  “你呀,從小被朕寵壞了,才會如此膽大妄為。也怪朕教女無方——”

  平樂眼中滿是驚恐,“父皇,您不會真的要殺了兒臣吧?兒臣是您的親生骨肉??!”

  崇昭帝搖頭,“朕怎會殺你?”

  他老眼里泛起淚痕,聲音有一絲顫抖。

  “可你實在太令朕失望了……”

  平樂瞪大了眼睛,只覺天旋地轉(zhuǎn)。

  她忽然想起小時候,父皇抱著她在御花園放風(fēng)箏,說她是最乖的女兒。也想起及笄禮上,父皇親自為她戴上鳳冠,說要為她挑天下最好的駙馬。

  這些再也回不去了嗎?

  “父皇!”她顫抖著伸手,抓住崇昭帝的衣袖,“兒臣是您的親生骨肉啊,是您最疼愛的女兒。您忘了嗎?您說兒臣是您的掌上明珠,想要什么父皇都會給……”

  “是。所以是父皇縱容太過,害了你?!?/p>

  崇昭帝慢慢抽回衣袖,背過身去。

  “平樂公主李玉姝,勾連西茲狼衛(wèi),禍亂宮闈,戕害無辜,置社稷安危于不顧,擢發(fā)難數(shù),論罪當(dāng)誅……”

  平樂如遭雷擊。

  崇昭帝吸一口氣,“朕念及天家血脈,免其死罪——著即革去尊號,貶為庶人,發(fā)往朔州廢苑幽禁,終身不得踏入上京半步。欽此?!?/p>

  說罷,他大步離去,只留下平樂跪在地上,望著他的背影,淚水一滴一滴落在青磚上。

  “父皇……”

  “父皇,您怎么能這樣對我?我是您的女兒啊!”

  “父皇——”

  “父皇!”

  崇昭帝拂袖疾行,沒有回頭。

  平樂癱坐在地上,看著皇帝離去的背影,忽然想起那日在西市胡姬酒肆,顧介背叛她時的眼神,想到了許久不見的陸佑安,決絕離去……

  她終于明白,在這皇權(quán)至上的皇宮里,從來沒有什么骨肉親情,有的只是利益權(quán)衡。

  

  平樂被貶的消息傳到含章殿時,檐角掛著的水漬未干。

  宮墻上的青磚被雨水沖刷得泛白,發(fā)出幽冷的青光,幾只啄食的灰雀振翅驚飛,掠過宮檐,好似在歡呼著什么……

  文嘉帶著冬序,捧著一把臘梅入殿,滿臉都是喜色。

  “平樂禍國殃民,有此報應(yīng)也算是罪有應(yīng)得,父皇護了她這許多年,總算下了決斷……”

  薛綏將小昭取來青瓷瓶,親手將臘梅插進去,微微一笑。

  “其他人呢?”

  文嘉睨了她一眼。

  “太子假傳圣諭,父皇念其初犯,罰俸一年,禁足東宮,令他將宮中典籍重新編目校對,限期三個月完成……”

  “端王自請守陵,父皇沒有恩準(zhǔn),而是責(zé)令他前往國子監(jiān)講學(xué)半年,專授宗室子弟君臣大義……”

  薛綏沒有吭聲。

  文嘉問:“這個結(jié)果,平安可滿意?”

  薛綏垂目看著自己的手,指尖輕輕劃過腕上舊疤……

  “殺盡奸黨,才叫滿意呢……”

  無論如何,糾纏這么久的事,終于塵埃落定。

  皇子皇女受罰,可見圣怒之盛。

  街頭巷尾的茶肆酒樓里,說書人敲著方木,一天天感慨“天家無情”,百姓們望著宮墻方向,只道今年入冬的雪,怕是要凍裂朱門。

  薛綏住在含章殿的偏殿里,日復(fù)一日,聽著隔壁傳來的誦經(jīng)聲……

  這一住下養(yǎng)病,就是兩個多月。

  從立冬到大寒,在含章殿這些日子,太后沒有來找麻煩,李肇和李桓也仿佛消失了一般。

  她安靜得如同鎖在地窖的陳年老酒。

  與世隔絕——

  當(dāng)上京城迎來深冬的第一場雪時,她終于可以從扶著小昭的胳膊下床緩步走動,到獨自踩著碎玉般的飛雪,健步如飛……

  久病一場,終是大好。

  小昭捧著銅鏡站在燭火下。

  看她執(zhí)起剃刀,將新長出的參差不齊的短發(fā)齊根修平。

  鏡中之人面容清瘦,褪去病容,清瘦里竟有了幾分出家人的靜定。

  “姑娘……這頭發(fā),當(dāng)真不能再黑回來嗎?”

  薛綏轉(zhuǎn)頭,目光落在小昭泛紅的眼眶上。

  自從她剃光頭發(fā),這丫頭總愛背著她抹眼淚。

  薛綏笑問:“光頭不好看嗎?”

  “姑娘天生麗質(zhì),光頭也比別的小尼姑好看,但是……”小昭吸著鼻子,聲音有些酸楚。

  “婢子還是喜歡姑娘簪花戴翠的樣子……”

  那時候大郎君總是尋來偏方,將姑娘的頭發(fā)養(yǎng)得極好,黑油油的讓人羨慕。

  小昭突然有些想念大郎君了。

  他最疼姑娘,一定有法子讓姑娘變回從前。

  “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大郎君……”

  薛綏握住剃刀的手微微一頓,望著銅鏡中的人影,輕輕一笑。

  “收拾收拾吧,我們該向公主辭行了?!?/p>

  “姑娘真要去水月庵么?修行那樣清苦……”

  “傻丫頭……”薛綏打斷她,淺聲道:“庵堂雖清苦,卻比這宮城干凈許多。”

  一陣北風(fēng)卷起檐角的殘雪,圖雅公主撫著手爐款步而入,腕間銀鈴輕響。

  身后的侍女捧著一只檀木匣子。

  “薛六姑娘可好些了?”

  薛綏將剃刀遞給小昭,起身行禮。

  “承蒙公主掛懷。我已大好,正要找公主辭行……”

  圖雅輕笑,沒有多說什么,轉(zhuǎn)身讓侍女捧上匣子。

  “今歲讓人新裁的冬衣,姑娘試試可合身?”

  那是一件可以兜頭披戴的素灰色斗篷,質(zhì)地輕柔,觸感細(xì)密,恰好可以蓋住她新剃的光頭,保暖遮丑……

  薛綏指尖撫過柔軟的布料。

  “公主費心了?!?/p>

  又道:“勞煩公主替我稟告陛下,薛六請旨,即日啟程去水月庵,望請恩準(zhǔn)……”

  “六姑娘可知烏蘭圣山的雪鵠?”圖雅冷不丁開口。

  然后慢慢跪坐在波斯長毯上,親手添茶。

  “每年驚蟄前夜,總要撞死在祭司殿的經(jīng)幡柱上……年復(fù)一年,如飛蛾撲火的殉道者一般,只問虔誠,不問宿命?!?/p>

  薛綏搖搖頭。

  圖雅輕聲,“圣山的祭司,會用雪鵠的血,染紅經(jīng)幡,涂抹神壇……興許,這便是雪鵠,想要的歸處……”

  “公主心里有明鏡?!?/p>

  “可惜……圣山的經(jīng)幡再如何飄搖,也渡不過長安的風(fēng)雪?!?/p>

  圖雅突然撩起衣袖,將手腕上的銀鈴?fù)氏?,鄭重地按入薛綏的掌心?/p>

  “這個銀鈴隨我朝圣多年,浸過雪鵠的鮮血,觸過神石的靈韻,可佑你在修行路上順?biāo)炱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