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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情蠱焚心

  管家小跑到檀秋院來通報時,李桓正執(zhí)黑子,低眉沉吟。

  “王爺,太子殿下已過儀門……”

  黑子未落。

  李桓抬眼望向薛綏,幽深的眼在燭火里綻出一抹寒光。

  “備茶?!彼滔缕遄樱p輕一笑,與薛綏相視,“將太子殿下請入書房敘話?!?/p>

  管家應(yīng)聲下去。

  李桓又對薛綏道:“平安屋里的是什么香?”

  薛綏看一眼香爐,“是素心蘭香。”

  “好名字。清幽淡雅,甚是宜人。”他緩緩起身,淡淡地道:“你再取些,到書房奉香吧?!?/p>

  薛綏淺笑著應(yīng)下,淡淡一笑。

  李桓點點頭,腳步不停地離去了。

  

  李肇穿過儀門,錦靴碾碎了一地殘紅。

  “太子殿下,王爺在書房相候。”管家躬身引路,脊背微微滲汗。

  這個時季,入夜了仍是悶熱。

  李肇行至廊下時,透過茜紗窗恰見里頭晃動著兩道人影。

  他眼眸微沉,瞇起眼打量那窗紙,好似要將屋內(nèi)情形看穿似的。

  背后忽然傳來腳步聲響。

  女子清冷冷的聲音,滿是恭謹(jǐn)。

  “給太子殿下請安。”

  李肇心頭一怔,猛地轉(zhuǎn)頭。

  薛綏屈膝行禮的姿勢,很是端莊優(yōu)雅,手上捧著一個精致的檀木托盤,素色衣裙被夜風(fēng)卷起漣漪,素心蘭香仿佛混著一抹情絲引的氣息,朝他誘人地?fù)鋪怼?/p>

  “平安夫人來得倒巧?!崩钫刈旖俏⑽⑸蠐P,目光灼灼睨著她纖細(xì)的人影,心底莫名有一絲悸動。

  輕哼一聲,他壓住情緒,冷冷將手負(fù)在身后,瞥一眼那透著微光的窗戶。

  “來為皇兄紅袖添香?”

  薛綏垂眸,聲音浸著淡淡的笑。

  “妾身來送新制的熏香?!?/p>

  李肇哦的一聲,微微挑眉不說話。

  薛綏也停留在原地,不敢越過他先走,只能安靜等他先請。

  檐下的燈籠搖曳不定,在夜幕里灑下一層朦朧的光影。

  李肇輕咳,大步走在前面。

  薛綏停頓一下才跟上去。

  在邁過門檻的陰影里,李肇腳步一頓,突然回頭,幾乎湊到她的耳根,低低道了一句,“薛平安,孤近日總夢到你?!?/p>

  薛綏后退一步,看著他,睫毛顫了顫。

  李肇輕笑,“怕了?”

  薛綏抿唇回視他。

  情絲蠱仿佛在血脈里翻攪,李肇看見她耳后淡青的脈管,在白皙的肌膚下若隱若現(xiàn),透著一種別樣的誘惑與危險,目光微暗……

  書房內(nèi)側(cè)的門,突然被人打開。

  李桓立在書房明暗光影交界處,一身月白色的錦袍上,銀竹紋路泛著清冷的光影。

  “太子造訪,想來不單是為了看本王家眷奉香的吧?”

  李肇微微一笑,幽深的目光,掠過薛綏的指尖。

  “紅袖奉香,瑞腦盈室,何處不風(fēng)雅?靜夜叨擾,皇兄見諒。”

  他言辭之間不像真心致歉,聽上去略帶幾分戲謔和曖昧,但要說他輕薄,好似也談不上……

  李桓垂在身側(cè)的手,微微一攤。

  “太子里面請?!?/p>

  李肇拱手:“客氣?!?/p>

  李桓做了個請的手勢,待李肇入內(nèi),薛綏緩慢地走過來,他才放下手,在薛綏的腰間虛扶一下,指尖堪堪擦過她的衣袖——恰好李肇回過頭來,在他的視野里,看到的便是一副親昵溫馨的畫面。

  李肇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嘲弄。

  薛綏被他看得心中一顫,胳膊冷不丁撞在了雕花書柜上,那里有一盞琉璃燭火,差點跌落下來。

  李桓伸手一扶,滾燙的蠟油便滴在了他的手背上。

  薛綏低頭欠身,“平安粗笨,驚了殿下——”

  李桓漫不經(jīng)心地將手指擦了擦,蜷進廣袖,目光寵溺地看她一眼。

  “確實粗笨。該好好地罰你。”

  說罷又看向薛綏,“去把素心蘭焚上吧,本王要與太子說一會兒話,正好相得益彰?!?/p>

  燈芯輕輕一爆,火星微濺。

  李肇笑得意味深長,“皇兄好福氣?!?/p>

  李桓示意他坐,自己也在左側(cè)的檀木椅坐下來。

  “北境新入的雪山冷泉,太子嘗嘗?”

  李肇笑了笑,捧起茶盞。

  “皇兄好勤勉,這時還在處理公務(wù)?”

  他眼神所及,是李桓的書案。

  “不及太子辛勞?!崩罨覆寥グ干系乃疂n,露出溫和謙遜的笑容,“永豐倉走水案牽涉戶部,為兄被父皇委以重任,自當(dāng)略盡綿力?!?/p>

  李肇眼睛微微一瞇,似笑非笑。

  “江州漕船上查獲的逃犯蕭璟,供出蕭家七條漕運密線,涉案數(shù)百萬石,皇兄的卷宗里,可也查出了七條?”

  “太子慎言!”李桓將茶盞重重磕在木案上,“聽說刑部一日換了三任主審,這是審不出什么結(jié)果來,便急著要找替罪羊了?”

  李肇不置可否,“刑部薛尚書可是皇兄的岳丈。皇兄是置疑刑部,還是置疑岳丈?”

  李桓:“太子殿下夜訪,是查案還是審本王?”

  兩個人的目光膠著在一起,仿若要將對方看穿,有火花迸濺,又似猛獸對峙,試探著彼此的底線,拉扯碰撞,氣勢逼人。

  半晌才松懈下來。

  李桓淡然一笑。

  “開個玩笑,太子殿下莫怪。”

  李肇也扯了扯嘴角:“怎會?不過是兄弟閑談。”

  薛綏低垂眉眼,在一旁焚香。

  輕捻香料,置入香爐,很是優(yōu)雅從容。

  不知是誰先將目光投向香爐的,有好片刻,書房里安靜得落針可聞,兩個男人誰也沒有出聲。

  直到紫銅香爐里升起一線裊裊細(xì)香,李桓打破沉默。

  “喝茶,喝茶?!?/p>

  “皇兄這雪山冰泉很是獨特?!崩钫厍啻杀K微微一傾,“看似清香醇厚,沸水一沖……”

  瓷蓋輕輕叩下來,只見他舒展眉目,玩笑一樣。

  “全是回甘化苦啊?!?/p>

  “過獎了?!崩罨干裆醋?,“太子近日勤于政務(wù),肩上的傷,可大好了?”

  李肇道:“也不知為何,張懷誠開的藥物,竟是不如平安夫人。那日在行宮療傷,原是見好了,一回到宮中,卻讓那老東西越治越糟?!?/p>

  李桓望著薛綏溫婉的側(cè)臉,輕輕一笑,“不如去太醫(yī)院找個傷科大夫,平安粗通藥理,到底不是正經(jīng)大夫,只怕會誤了殿下病情?!?/p>

  他以薛綏的丈夫自居的口吻,將親疏劃分,涇渭分明。

  李肇抬眉,“醫(yī)者不分男女。皇兄是介意內(nèi)眷拋頭露面,還是小覷了平安夫人?”

  好一個巧舌如簧,以卒將軍。

  李桓微微一笑,“平安,給太子殿下瞧瞧。免得說端王府不懂禮數(shù),見傷不治。”

  薛綏看著李肇帶著促狹的眼神,知道這人是故意讓李桓難堪的,垂下眼眸,柔順地應(yīng)聲,“是?!?/p>

  她越是聽李桓的話,李肇越是生氣。

  李肇越生氣,笑得便越肆意。

  他一笑,李桓便心下發(fā)沉,不知又耍什么手段。

  兩個男人虛與委蛇,客套周旋,直到薛綏讓人拿來藥箱,李肇才大大方方敞開衣袍,不露一絲猶豫,從容得仿佛在自己家里。

  “有勞平安夫人。”

  李肇肩胛上新扎了一圈繃帶,薛綏為他解開舊紗布時,嗅到一絲清幽淡雅的佛手柑香——這是他那天從檀秋院里順走的。

  她輕瞟一眼。

  李肇神色自若地笑。

  “如何?”

  薛綏垂目蹙眉,“傷口恢復(fù)不佳,殿下要靜心調(diào)養(yǎng)才是,不要過度操勞,牽動傷口,更不要沾水受潮……”

  輕輕揭開紗布,可見傷口處的黑痂和紅腫,又新滲出來血絲,皮肉翻卷,很是觸目驚心。

  “殿下當(dāng)心,會有點痛。”

  她聲音比藥香更淡,指尖觸上的剎那,李肇呼吸陡然一滯,好不容易才緩過神來,恢復(fù)正常神態(tài)。

  “無妨。平安夫人只管動手。”

  薛綏沒有再說話,呼吸像羽毛似的拂過傷口,指尖纏繞紗布時,若有若無觸碰李肇的肩膀……療傷的過程好似穿過數(shù)載寒暑,漫長的煎熬,讓蠱毒如星火燎原,一點一點燃燒竄入血脈……

  李桓握住茶盞的手,微微一緊。

  “東宮的張懷誠,枉稱張仲景后人,竟不如本王的平安夫人,說出去,怕是要被天下人恥笑了……”

  李肇:“回頭孤便將他貶去藥房?!?/p>

  苦藥的氣息染了滿室。

  李桓突然嘆氣,手指撫著案上的一方素帕?!疤觽麆葸t遲未愈,實在令人掛心。不如,將平安借去侍疾一月,日日盯著湯藥,也省得落下病根?!?/p>

  書房內(nèi)燭火跳了一跳。

  李肇微微勾唇,“君子不奪人所好。更何況,平安夫人并非貨物,豈能說借就借?”

  燭火不安分地?fù)u晃,正如李肇的眼神,意有所指地糾纏在三人映在墻上的影子里,有一種隱藏在幽寂里的劍拔弩張。

  “報——”

  恰在此時,關(guān)涯的急呼打破僵局。

  “稟報太子殿下,蕭璟在大牢里……咬舌自盡?!?/p>

  瓷盞的碰撞聲驚破死寂。

  李桓手上的茶盞,哐當(dāng)一放。

  “豈有此理!刑部重地,那些人是如何看管的?”

  蕭璟是李桓的親舅舅。

  這不是在暗罵李肇失職嗎?

  李肇笑得不以為意,“死了嗎?”

  關(guān)涯道:“仍有一口氣在,只是暫時說不了話了。”

  李肇微微搖頭,看上去很是惋惜,“可惜,可惜,要當(dāng)真死得才好。他一死,蕭家也可松口氣了,皇兄,你說是吧?”

  李桓面色難看至極。

  “太子說笑了。秉公辦案,不負(fù)圣意。那才是你我職責(zé)所在……”

  李肇?fù)崞叫淇隈薨櫍鹕怼?/p>

  “那孤便告辭了!”

  李桓已然恢復(fù)了情緒,方才的失態(tài)仿佛沒有存在過一般,語氣平和地道:“為兄送你出去?!?/p>

  二人并肩往外走去。

  來到儀門外,才看到焦急等待的郭云容。

  她神色緊張,微微屈膝,對二人端莊行禮,不敢直視李肇的眼睛,結(jié)結(jié)巴巴地解釋。

  “臣女來找平安夫人。得知夫人在忙,便,便只好在此等候……”

  李桓看她一眼,又看看李肇,似乎察覺到什么,臉上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笑容。

  “阿吉,帶郭三姑娘去檀秋院?!?/p>

  

  “姑娘,平安夫人在水榭喂魚?!?/p>

  郭云容攥緊帕子穿過端王府映月湖的九曲回廊,一襲杏子紅的裙裾拖著夜露,在荷塘微風(fēng)的吹拂下,輕輕飄動。

  薛綏將魚食撒入漣漪,月華在她鬢邊流轉(zhuǎn),那張清麗的臉,說不出的寧靜安閑。

  郭云容看著她,突然鼻子一酸。

  “平安夫人……”

  薛綏這才抬頭看過來。

  “三姑娘這是怎么了?你此時找我,可有急事?”

  郭云容小跑走近,就仿佛是相交很久的朋友一般,對著她哽咽出聲:“外祖父身陷牢獄,眼下家里也是一片糟亂……云容心急如焚,卻不知如何是好……”

  薛綏將她引入水榭里的石桌前坐下,將倒扣的茶盞取來,斟了一杯涼茶,推到她的面前。

  “喝吧,靜靜心……”

  郭云容眼眶一熱。

  沉默片刻,她擦了擦眼睛才抬起頭。

  “我外祖父定是冤枉的,還有那個涉案的蕭家大伯,他也是個正直忠厚的好人,與祖父私交甚篤,對云容也極好……”

  這傻孩子。

  此刻羅家巴不得跟蕭家撇清關(guān)系,她卻念著舊情,一心想要為蕭家辯解。

  “三姑娘可聽過火浣鼠?”薛綏嘆息一聲,慢慢抬手,也為自己倒了一杯涼茶,“南疆有一種小鼠專愛鉆進滾燙的火堆,因著在火中身體赤色,出來時卻皮毛雪白,世人皆道是神跡?!?/p>

  郭云容抬起通紅的眼睛:“與案情有關(guān)第?”

  薛綏道:“若有人剖開鼠腹,會發(fā)現(xiàn)里頭盡是偷來的燈油與蜜蠟?!?/p>

  見郭云容變了臉色,她笑著用指尖點了點茶盞中的浮葉,“羅尚書若是無辜,何懼三兩日的烈火……”

  從烈火中出來,便是皮毛雪白……

  但肚子里不也有偷的燈油和蜜蠟嗎?

  可郭云容對朝堂上的隱秘,一無所知,聽她這么說,心里恍惚得厲害,“云容惶恐……”

  她聲音未落,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低頭捂面,“我去求了太子殿下,可殿下神情冷漠,想來是認(rèn)定外祖有罪,因此也厭惡了我……”

  薛綏輕笑,“不用難過。太子看誰不厭惡呢?”

  郭云容聞聲一愕。

  “他對夫人也是如此嗎?”

  薛綏想到李肇那張討債鬼似的臉,抿了一下嘴唇,“那是當(dāng)然。鷹隼盯住獵物的時候,無不是睥睨冷漠的姿態(tài)。”

  見郭云容怔住,她微微一笑,掐斷這個不那么令人愉快的話頭,將方才準(zhǔn)備的香囊塞入她的掌心。

  “這香囊很是安神,三姑娘帶回去壓在枕下,想來能睡個安穩(wěn)覺。羅大人的事,你先別太憂心。車到山前必有路,興許明兒就柳暗花明了呢?”

  郭云容很是感動,“多謝夫人。你我歲數(shù)相差不大。為何夫人懂得那么多?”

  薛綏微微一笑:“吃的虧多了,便懂了?!?/p>

  

  夜風(fēng)輕輕拂過,傳來悠遠(yuǎn)的更鼓聲。

  薛綏睡下時,已是三更。

  她輕撫枕邊的木雕小貓,闔著眼,想著這幾天發(fā)生的事情。

  “咕!”靈羽突然出聲。

  窗外月光如水般傾瀉,有人影輕輕一晃。薛綏猛地睜開眼睛,屏住呼吸看過去。

  李肇倚在窗邊,月光將他玄色衣袍鍍上一層銀邊,“睡著了?”

  薛綏:“沒有。”

  李肇忽然輕笑:“你料到孤會來?”

  薛綏用了對郭云容說過的話,“當(dāng)然,鷹隼盯住了獵物,哪會放過?”

  李肇哼聲,“平安這一出借刀殺人,倒是比孤想的更毒辣?!?/p>

  薛綏緩緩坐起,拉開紗帳走過去將窗戶打開,就著朦朧輕柔的夜色,看著月光里李肇挺拔的輪廓。

  “殿下深夜到訪,就為說風(fēng)涼話?”

  “不——”

  李肇嘴角上揚,露出一抹戲謔地壞笑,輕輕翻過窗欞,伸手將她捉到身前,溫?zé)嵬孪⒋┻^耳膜,“孤是來討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