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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細(xì)雨如絲,悠悠地籠罩著江水。

  東宮衛(wèi)率的鐵蹄踏過濕滑的街道,如離弦之箭一般沖向漕運(yùn)碼頭,青石板上,積水四濺。

  “奉太子令查辦私鹽,閑人避讓!”

  “速速退讓!”

  平地驚雷。

  兩側(cè)商販倉皇躲開,貨物也顧不上收拾,船工們更是手忙腳亂,一個個神色惶恐,盡是對未知的恐懼。

  李肇懶懶地倚在江邊茶寮臨窗的竹椅上。

  他看著俞千山帶人沖入鹽倉,目光再慢慢放遠(yuǎn),掠過江面上來來往往的貨船,鴉青色睫羽在眼下投出一層淡淡的陰翳。

  “殿下,戶部當(dāng)真敢在運(yùn)往江州的漕船上夾帶私鹽?”

  梅如晦憂心忡忡地看著江面,頜下的山羊須,被江風(fēng)吹得亂顫。

  “羅寰可是出了名的老狐貍,行事不至于這般不謹(jǐn)慎……”

  李肇微微抿唇,神色不辨喜怒,指尖摩挲著戶部黃冊的卷角,淡淡開口。

  “她說有,便有?!?/p>

  梅如晦暗自苦笑。

  他是李肇最得力的心腹幕僚,對他與薛綏的來往略有知情。

  在今日之前,太子殿下對那個薛六姑娘是滿腔的怒火,東宮書房的茶具都為此換了三套,太子也不像往常那樣偷摸去端王府,一副與人家老死不相往來的樣子。

  昨兒夜里,東宮突然飛來一只鴿子,撲棱棱落在窗欞,熟悉得好似回自家窩里似的。

  鴿子捎的信箋上寫的什么,梅如晦不知道,也未曾得見,但太子殿下捏著信箋,在燈下看了足有半刻鐘,緊抿的唇角便松開了,笑得那叫一個俊朗。

  連帶著東宮連日的陰霾,也一掃而空。

  李肇臨夜吩咐俞千山,點(diǎn)好精銳人手,大清早就來清查碼頭,把即將出港的漕船給攔了下來……

  鹽糧是國之命脈。

  羅寰從戶部司庫做起,一步一步登上尚書之位,在上京也算是根基深厚、人脈廣泛。

  他明知最近風(fēng)聲緊,皇帝派了太子協(xié)理戶部,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為了點(diǎn)蠅頭小利,夾帶私鹽出京吧……

  梅如晦暗自思忖,認(rèn)為此事很是不妥。

  這般興師動眾調(diào)遣衛(wèi)率,若搜不出實(shí)證,反倒讓人抓住把柄,到時候,彈劾太子的折子怕是要淹了紫宸殿。

  梅如晦神色凝重,微微俯身提醒,“近來參殿下的折子,雪片似的飛往紫宸殿,朝堂上也議論紛紛……殿下行事,可得謹(jǐn)慎再謹(jǐn)慎,萬不可落人口實(shí)……”

  李肇:“孤知曉了?!?/p>

  他的聲音波瀾不驚。

  皇帝對他多年來都不待見,被參劾的事,更是早成習(xí)慣了,不以為意。

  梅如晦沉吟片刻,上前微微欠身,又說道:“殿下,各地鹽商近來派了不少人,到京中四處打點(diǎn)、活動。拜帖都摞有三尺高了,無不想與東宮攀點(diǎn)關(guān)系,求個照應(yīng)?!?/p>

  鹽商存的是什么心思,不言自明。

  皇帝讓他協(xié)理戶部,戶部又總辦鹽務(wù),這些人便聞著味兒上來了。

  李肇輕笑一聲,廣袖拂過欄桿上凝結(jié)的濕霧,“告訴他們,孤不愛錢財——若當(dāng)真想討好孤,或可換些旁的法子?!?/p>

  梅如晦眉頭緊鎖,臉上是深深的憂慮。

  勸不了,說不得,那只能等。

  死寂般凝滯,持續(xù)了許久。

  直到俞千山匆匆進(jìn)來。

  “稟殿下,漕船官鹽與勘合數(shù)目相符,并無發(fā)現(xiàn)有私鹽藏匿……”

  李肇指尖驀地收緊,微微抿嘴,只覺得胸口灼痛,情絲蠱好似在血脈中翻涌……腦子里不時浮現(xiàn)出薛綏那一張毒花似的笑靨。

  好一個薛六!

  李肇望著上京城的方向低低一笑。

  “作死的東西!又騙孤來涉險?!?/p>

  俞千山看李肇神態(tài)冷冽,眼里似有寒光刀過來,他咽了咽唾沫,又拱手道。

  “只是押運(yùn)人數(shù)略有出入。末將點(diǎn)了名冊,船上多出的幾個人,說是搭船前往江州的投親者……末將怕無功而返,惹來閑話,索性將人都扣了下來,回頭盤問一番,隨便定個罪名,也省得羅尚書刁難……”

  不得不說,俞千山辦事很是細(xì)致。

  不僅查找私鹽,連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的異常都發(fā)現(xiàn)了。

  “差事辦得很好!”

  李肇冷著臉,大步流星地出去。

  雨后初晴的霞光,映透了半邊江水。

  李肇踩著晃動不穩(wěn)的木板,敏捷利落地邁上那艘漕船。

  潮濕的木板上浸透了鹽漬。

  他劍尖挑開潮濕的油布。

  咸澀的氣息撲面而來。

  一袋袋官鹽,無不蓋著戶部的印戳。

  俞千山點(diǎn)了數(shù)目,想來不會有問題。

  那薛六為何要讓他派兵搜查?

  只為了戲耍他?

  李肇慢慢側(cè)目,看俞千山扣押下來的那幾個人,正局促不安地站在甲板上。他們身著尋常百姓的打扮,低垂著頭,似很害怕,手腳都不知該如何擺放的樣子。

  俞千山上前,厲聲問:“你們因何事前往江州?”

  有一個身形瘦小的男子拱了拱手,小聲道:“回大人,探親,小的們?nèi)ネ侗加H戚。”

  俞千山又問:“如何搭上的戶部漕船?與何人結(jié)識……”

  那人很是緊張,畏畏縮縮的樣子,聲音如同蚊子:“小人等并不結(jié)識戶部的官爺們,只是路途耽擱,錯過了商船,上船時,給了些銀錢?!?/p>

  他一邊說著,一邊偷偷觀察李肇的臉色,身體愈發(fā)顫抖得厲害。

  李肇忽地抬步走過去,拔出長劍,劍尖慢慢抵在那人的脖頸上。

  “你們,都抬起頭來!”

  冰冷的劍身讓那人渾身一顫。

  他很是猶豫。

  半晌才磨磨蹭蹭的抬起來。

  李肇注意到,排在最末的那個高個男子,比其他幾個慢了半拍。

  李肇一笑,朝那人走去。

  他冰冷的長劍,慢慢托住那人的下頜。

  “好一個膽大包天的逃犯!”

  這人喬裝過了,可李肇還是認(rèn)了出來——他正是本該流放嶺南的蕭璟。

  

  今日是薛綏約羅大夫人和郭云容去普濟(jì)寺聽凈空法師講禪的日子,她早早就起來,有條不紊地張羅。

  走出院子,便見翡翠扶著薛月沉,笑盈盈地過來了。

  翡翠道:“夫人,去普濟(jì)寺的車駕和供奉的香火都備好了……”

  薛綏看著薛月沉神色悠然,會心一笑。

  “王妃得閑,同去普濟(jì)寺嗎?”

  薛月沉道:“近日府中清閑,天氣又燥熱,不如去避避暑氣,與六妹妹同去,路上也好有個說話的人,不至于太過枯燥乏味?!?/p>

  薛綏輕輕一笑。

  “那敢情好。”

  薛綏知道薛月沉同去的目的。

  因為她這次去,是為了游說羅大夫人和郭三姑娘,成全薛月滿和郭四公子婚事的。

  若是促成了姻緣,那老太太還不知怎么把她捧到手心上呢。但若是薛月沉同在,這頭一份功勞,自然是她這個王妃的……

  畢竟王妃的臉面比平安夫人大上許多。

  薛月沉先登上馬車,又回頭問薛綏,“我們是徑直往普濟(jì)寺,還是如何?”

  薛綏道:“我與郭三姑娘約的是,在鄭國公府門外會合……”

  兩家相距并不很遠(yuǎn),從端王府往普濟(jì)寺,恰好要經(jīng)過鄭國公府,并不繞路。

  薛月沉頷首同意,“那便啟程吧?!?/p>

  薛綏微微欠身,坐在她的對面。

  薛月沉笑容溫婉,抬臉問她,“六妹妹,你約了羅大夫人和郭三姑娘,姐姐貿(mào)然同行,會不會太失禮了?”

  薛綏道:“姐妹之間,客氣什么。王妃垂憐,我才在王府有一個容身之地,王妃愿意屈尊同行,為我添幾分底氣,我感激還來不及呢……”

  兩個人相視一笑,氣氛融洽。

  馬車停在鄭國公府門口的時候,恰好見到羅大夫人和郭云容相攜出來,二人今日的衣著都十分樸素,但儀態(tài)優(yōu)雅,一顰一笑皆顯端莊嫻靜,步履間自有一股從容之態(tài)。

  瞧到薛綏,郭云容熱情洋溢,忙不迭地?fù)u動手臂。

  “平安夫人……”

  薛綏撩著簾子,施禮回應(yīng)。

  雙方寒暄幾句后,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從府里走出來,頭戴玉冠,身著一襲玄青色錦袍,身后跟著一個長隨,很是倨傲。

  薛綏側(cè)目看過去。

  正好,那人的視線也投射過來。

  郭云容笑道:“平安夫人,這是家兄。在禮部任職?!?/p>

  少女天真爛漫,并沒有察覺薛綏臉上的異樣,更沒有看出身側(cè)的兄長,在看到薛綏那瞬間流露出來的傲慢,以及對薛綏的不屑。

  十年前那個大雪天,郭照懷也曾這般居高臨下地笑著,對她說:

  “薛家的喪家犬,也配跟我們玩?”

  薛綏記憶很好。

  郭照懷當(dāng)年的神情,語氣,嘲諷的眼神和輕蔑的笑,無不歷歷在目。

  以至于她看著成年后的郭照懷,恨不得抽出袖中短刃,抹掉他的脖子——當(dāng)然,他不該這么輕易的死,總得死得有價值一些。

  她徐徐一笑,“見過郭大人?!?/p>

  郭照懷仗著祖輩的蔭庇,如今在任上也混得風(fēng)生水起,行事作風(fēng)一貫如此。

  聞聲,他揚(yáng)了揚(yáng)眉,接過小廝遞上的韁繩,跨上馬背揚(yáng)長而去。

  郭云容對他做了一個鬼臉,“臭脾氣。平安夫人,你莫要與家兄計較。他就是這般沒情沒趣的家伙……”

  薛綏搖頭淺笑,“三姑娘,可啟程了嗎?”

  郭云容道:“出發(fā)吧。”

  一行人兩輛車,徐徐出發(fā)。

  薛月沉關(guān)切地遞來帕子,“六妹妹臉色怎的這般差?可是因郭家大爺方才的怠慢?”

  “怎會呢?”薛綏輕輕笑著,搖了搖頭,“許是昨夜沒睡好?!?/p>

  不遠(yuǎn)處,郭照懷騎在馬上,回頭看了一眼遠(yuǎn)去的車駕,微微揚(yáng)眉。

  這薛六長大些,倒是有幾分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