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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擁香弄玉

  前兩日太子爺受傷回宮,似炸毛的貍奴一般,讓張懷誠守了一夜,天明時還發(fā)著高熱罵人,嚇得東宮人人自危。

  怎么轉(zhuǎn)眼就……傻了?

  來福頸后寒毛倒豎,心疼他中蠱又受傷,卻也小心翼翼,不知該如何勸說……

  “在琢磨什么?”李肇突然開口,把來福公公嚇了一跳。

  “爺……”

  “聾了?”

  “……”

  來福不敢吱聲了。

  畢竟中蠱之人不止會莫名發(fā)情,還極易發(fā)怒。

  好在,不過須臾間,太子又恢復(fù)如常。

  “走,隨孤去端王府走走……”

  來福滿臉驚訝,“殿下,天兒還沒黑呢……”

  話一出口,他便知說錯了話,趕忙賠著笑,輕輕扇了自己一個嘴巴。

  李肇皂靴踏過金磚,袍角灑脫。

  “孤今日從大門進(jìn)去?!?/p>

  來福咧著嘴笑。

  李肇意識到自己的話暴露了什么,眉梢微微一挑,抬腳就朝來福的屁股上踹去。

  “就你多嘴!”

  來福揉著屁股跳起來,臉上笑得見牙不見眼。

  “正門好,走正門好得很吶!”

  

  薛綏的馬車剛駛?cè)胪醺?,便聽人說太子殿下來了,正在書房里,跟王爺說話。

  她神色平靜,仿若這是尋常事。

  薛月沉卻驚訝得合不攏嘴。

  “莫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太子殿下竟會登門拜訪?”

  薛綏輕聲說道:“王妃累了一天,早些回去歇著……”

  薛月沉笑著瞥她一眼,“六妹妹射覆奪魁,為端王府添了光彩,姐姐可得去找王爺,好好夸贊一番,為妹妹討賞……”

  薛綏微微赧然,淺笑不語。

  二人攜手往后院走。

  聽到有小廝問安,抬眼望去,前面走來兩人。

  一個李桓,一個李肇,兩人神情輕松愉悅,相談甚歡,幾個隨從遠(yuǎn)遠(yuǎn)跟在后面,離了老遠(yuǎn)。

  薛月沉盈盈下拜。

  “見過太子殿下,見過王爺。”

  薛綏見狀,也跟著行禮。

  李肇神色冷淡,沒什么耐心的免禮,那疏離的表情,在薛綏看來,就四個字——形同陌路。

  李桓伸手托起薛月沉,卻是笑著望向薛綏,溫聲提醒。

  “平安,以后該學(xué)著改口了……”

  薛綏瞇了瞇眼,“姐,夫?”

  兩個字在舌尖繞了繞,很是生澀。

  然而,薛月沉臉上的笑意還沒有落下,李桓便輕笑一聲,松開她的手,微微側(cè)身,目光專注地看向薛綏。

  “別學(xué)你大姐那般拘謹(jǐn),私下里隨意一些,喚我夫君便是?!?/p>

  一句話,如是冷水潑入油鍋。

  薛綏皮厚心大,心知他的用意,神色安然的一笑,只當(dāng)沒聽見。薛月沉卻像是被人灼燒了胸口一般,猛地攥緊帕子,顯得局促不安。

  李肇忽然一聲涼笑。

  “不打擾皇兄擁香弄玉,孤告退了!”

  言罷,他轉(zhuǎn)身離去。

  晚霞余暉投下的頎長影子,好似一把淬了堅冰的利劍,直直地劈開了殘陽,越去越遠(yuǎn)——

  薛綏垂目,看著石縫里掙扎出來的野草,忽然覺得后頸泛涼。

  

  兩日后,便是蕭正源問斬之日。

  天不見亮,刑場周圍便聚集了大批百姓,爭著搶著占據(jù)一個好位置,以便看清斬首時最精彩的那一瞬間。

  都說京城繁華,一個牌匾掉下來都能砸中九個官吏,但蕭正源這種位高權(quán)重的人,與尋常百姓還是有極大的距離。何況蕭家是名門望族,在朝中權(quán)勢滔天,富貴至極……

  可想而知,這斬刑多么引人興奮。

  在距刑場不遠(yuǎn)的大牢里,蕭正源頹喪地靠墻而坐,垂著頭,面容憔悴,等待著他人生的最后一頓斷頭飯。

  牢房里,散發(fā)著一股腐臭之氣。

  他肩膀上被大長公主扎出來的傷,入獄次日雖曾包扎,但后來傷口惡化,卻沒人過問,如今囚衣上的血漬,早已干涸成了黑紫色……

  起初他還心存僥幸,等著蕭家來營救……

  后來他發(fā)現(xiàn),竟沒有一個人來探望他,連他的母親都沒有出現(xiàn)——許是如此,牢頭也不再對他客氣,不僅克扣他的飯菜,還時常惡語相向,稍有不順心,便拳腳相加。

  他終于明白,蕭家已然徹底拋棄了他。

  “蕭正源……”

  牢頭粗聲粗氣的聲音從外面?zhèn)鱽怼?/p>

  蕭正源沒有抬頭,也沒有應(yīng)聲。

  哐當(dāng)!

  牢門打開了。

  蕭正源猛地一震。

  平常送飯,是不用開鎖的。牢房有一個小門,推開就能塞入飯碗。簡單粗糙,堪比豬食。

  他詫異地望過去,便對上一雙關(guān)切的眼睛。

  來人正是平樂。

  她裹著一張青布頭巾,打扮得如同尋常婢子一般,手中拎著一個普通食盒,邁了進(jìn)來。

  “動作快點,只有一刻鐘的工夫?!?/p>

  牢頭催促道,把牢門鎖上了。

  蕭正源望著平樂走進(jìn)來,目光里散發(fā)出求生的欲望,“平,平樂?你是來救我的嗎?”

  平樂沒有回答。

  她慢慢蹲下身子,將食盒里的酒菜一件件拿出來,擺在早已腐敗的稻草上……

  “三兄……”

  蕭正源是她的表哥,可平樂從小便這么叫他,就好似一個娘胎里出來的兄妹似的。

  “你吃點東西吧……”

  “原來,你是來給我送行的?”蕭正源明白了,冷冷盯著她明顯喬裝過的打扮,冷笑。

  平樂氣苦,“這次蕭家當(dāng)真是陰溝里翻船,讓人打了個措手不及,不得不舍車保帥……”

  “原來我是個車……該死的車!”

  平樂的身體因憤怒而繃緊,絲毫沒有注意到蕭正源的臉色,只是哽咽一般發(fā)泄自己的怒火。

  “從小便聽大舅說,蕭家的兒郎,個個挺如松柏,要折也要折在烈火中,你怎就折在了爛泥里……”

  “我怎會折在爛泥里?”

  一番話聽下來,蕭正源已是怒火中燒。

  “平樂,平樂公主,這話該是我來問你才對。我落到這般田地,究竟是為了什么?”

  平樂不禁一愣。

  三兄向來對她關(guān)懷備至,從未這般陰陽怪氣地與她說話。此刻,他眉頭緊鎖,眼中噴火,模樣甚是可怕。

  “三兄……我知你對我最好……我還記得十歲那年,你說過的,要為我建一座金屋……”

  她吶吶出聲,眼淚撲簌簌落下來。

  卻只聽見蕭正源嘶聲痛斥。

  “收起你那套假惺惺的做派,若不是為了攀附皇室高位,你以為會有那么多人費盡心思討好你?”

  “三兄?”平樂震驚不已,“你是在怪我?”

  “不怪你怪誰?”蕭正源表情猙獰可怖。

  “我不怪你,我他娘的還能怪誰?”

  平樂驚恐萬分,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

  “你怎么能怪我呢?”

  蕭正源近乎癲狂地怒吼道:“若不是你野心勃勃,貪得無厭,我何至于此?”

  “若不是你心胸狹隘,拈酸吃醋,非要置文嘉母女于死地,怎會被東宮盯上,招來這滅頂之災(zāi),逼得蕭家不得不拿我出來頂罪?”

  蕭正源絕望而憤怒的表情,像烙印一樣,刻在平樂的眼瞳里。

  她也很是激動,“三兄,你放心,我定會為你復(fù)仇。我發(fā)誓,定要讓那些人血債血償!”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蕭正源發(fā)出一串凄厲的笑聲。

  “我是蕭家的替罪羊,更是你的替罪羊。平樂,你給我記住,我是因你而死,不是文嘉,也不是李肇,是你!是你害死了我!”

  平樂淚如雨下,哭喊道:“不是我,三兄,怪只怪命運弄人……”

  “放屁!”蕭正源身上的鐵鏈劇烈晃動,他拼盡全力掙扎著,想要撲向平樂。

  平樂嚇得尖叫一聲,驚恐地連連后退。

  “就是你,是你這個毒婦,你害我至此卻不聞不問,你蛇蝎心腸,不得好死……”

  蕭正源用盡全身力氣,伸出雙手,掐向她的脖頸。

  平樂拼命往后躲……

  最終,蕭正源體力不支,撲倒在她面前。

  平樂踉蹌著爬起來,拼命拍打牢門。

  牢頭慢悠悠地走過來。

  “時辰還沒到呢……”

  平樂一邊拍打著門框,一邊喊。

  “快開門,快開門??!”

  牢頭沒有認(rèn)出她是平樂公主,不滿地嘟囔:“早就說過了,死刑犯沒什么可探望的,戾氣太重,平白無故惹一身晦氣……”

  邁出大牢,平樂屏住呼吸,頭也不回,一口氣從陰暗的甬道沖向大門。青竹趕忙追上來,大聲呼喊著她。平樂仿若此刻才如夢初醒,一頭栽倒在青竹懷里,而后放聲痛哭,哭聲中滿是悲痛。

  背后,是蕭正源歇斯底里的吼聲。

  “我恨你們……”

  “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你和姑母……毒婦,毒婦!”

  “你們才是該死的人……”

  平樂泣不成聲。

  她說不出來心里的悲苦。

  她感覺失去了很重要的東西,卻無法找回。

  牢中的蕭正源,已不再是她記憶中那個疼愛她的三兄,仿若化作了猙獰惡鬼,張牙舞爪地向她討債。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這雙手沾染過無數(shù)人命,但她從來不曾愧疚。

  在她眼中,那些人低賤、卑微,如同螻蟻一般。

  人踩死一只螞蟻,會為螞蟻傷心嗎?不會的。哪怕飛瀑流泉之下堆滿累累白骨,她也只當(dāng)作是消遣,是玩樂。

  小時候她肆意欺凌薛六,就從來沒有把她當(dāng)成是跟自己一樣的人,根本就不會有愧疚和憐憫。

  唯獨今日……

  三兄用最惡毒的言語,戳中了她的軟肋。

  她以為的真心,原來不是真心。

  就像陸佑安離開她那天一樣,無情、決絕。為何她珍視的人,會看低她,鄙夷她?看她時,就像在看一只臭不可聞的臭蟲……

  

  午時。

  烈日高懸。

  蕭正源跪在刑場,沉重的枷鎖套在他的脖頸和手腕上,磨破了他一身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肌膚,滲出絲絲血跡……

  平樂混在喧鬧的人群之中,眼睜睜看著劊子手的刀光,映亮蕭正源被亂發(fā)遮掩的臉。

  “時辰到——”

  “斬!”

  監(jiān)斬官是薛慶治和謝延展。

  二人幾乎未作對視,便拋出了行刑令。

  劊子手用力噴出一口烈酒,手臂高高舉起,那刀身映著烈日,明晃晃的刺眼……

  平樂瞇起眼睛。

  看著那刀落下,血珠飛濺而出……

  仿若濺在她的心口,慢慢暈成一團(tuán)濃稠腥紅的恨意……

  “三兄,你好走?!?/p>

  她在心中默默喃喃,“你的仇,我來報?!?/p>

  一陣清風(fēng)拂過,伴隨著周遭百姓鋪天蓋地的叫好聲,翻卷刑場上的獵獵旗幡,仿佛在為這一場殺戮而歡呼。

  東面一座氣勢恢宏的角樓上,薛綏靜靜地立在樓臺邊,身側(cè)是雙手抱胸的搖光,在幽幽淺嘆。

  “總算是了結(jié)了?!?/p>

  “好戲才剛開場呢?!毖椢⑽P起下巴,手撫靈羽的羽毛,低頭說了兩句話,慢慢松手,放飛了信鴿……

  搖光問:“十三,你可快活?”

  薛綏看白影掠過屋檐,飛向遠(yuǎn)方。

  慢慢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快活。但還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