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口湯藥灌進(jìn)去,平樂便想作嘔……
可她竟然連嘔吐的力氣都沒有,感覺湯藥順著喉管滑下去,喉頭仿佛要灼燒起來,她難受得緊,忍不住嗚咽一聲,身子本能地抗拒著,眼睛也微微睜開了些許。
她拼命眨眼,想拒絕喝藥。
可崇昭帝見藥效這般顯著,心下大喜。
“藥對癥了!繼續(xù)灌!”
李肇唇角微微一勾,臉上似喜非喜,一雙眼像有毒一般落在平樂臉上。
“皇姐福大命大?!?/p>
平樂想掙扎,想說話,卻只從喉頭擠出幾聲啼哭一般的嗚咽,一小小心湯藥還從鼻孔里冒了出來,很是狼狽……
李肇在旁:“小心,可別灑了!”
宮女更是用力地制住平樂,不讓她動(dòng)彈。
那湯藥一口口被灌下,滋味怪異得很,她從未喝過這般難喝的藥,心中恨意翻涌,惡心之感也越發(fā)強(qiáng)烈。可身子被兩個(gè)宮女穩(wěn)穩(wěn)架著,毫無反抗之力直至那碗湯藥一滴不剩,宮女才松開了她。
經(jīng)此一番折騰,平樂公主已然清醒了七八分,
一睜開眼,眼淚便簌簌落下。
“醒了!”
“醒了!”
“公主醒了!”
滿屋子都是喜悅的聲音。
蕭貴妃更是激動(dòng),手掩面頰喜極而泣。
崇昭帝道:“胡太醫(yī),你立下大功!”
薛月沉也壯著膽子,弱弱地說了一句。
“父皇,這次也多虧了我六妹妹,獻(xiàn)血有功?!?/p>
崇昭帝點(diǎn)頭應(yīng)和。
“說來這回是虧待了人家,朕定有重賞?!?/p>
平樂聽到這話,瞳孔猛地一縮,再次意識(shí)到自己喝下什么,身子頓時(shí)用力翻轉(zhuǎn),猛地一下趴在床沿,使勁干嘔起來,一心想把喝下去的東西吐出來。
“我的兒,可吐不得?!?/p>
蕭貴妃趕忙將她扶起,按壓回去。
“良藥苦口,你且忍耐一下,身子還沒大好呢,莫要吐出來失了藥性……”
崇昭帝也傾身上前,苦口婆心地安慰,那目光里的慈愛,就如尋常父親心疼自家孩子,不見半分帝王的威儀。
“昏睡這么久,可把你父皇和母妃急壞了。你且躺著別動(dòng),等恢復(fù)了精氣神,再說話……”
李肇靜靜站在殿中,不遠(yuǎn)不近地看著。
他也是崇昭帝的兒子,平樂公主同父異母的弟弟。
可此刻卻像個(gè)局外人,融不進(jìn)這一家三口的溫情之中。
李肇唇角微微一牽,欠身一揖禮。
“父皇,既然皇姐蘇醒了,兒臣便放心了。不打擾皇姐靜養(yǎng),兒臣先行告退。”
崇昭帝頭都沒抬,雙眼仍緊緊盯著平樂公主,只是抬起胳膊擺了擺。
“去吧,切記時(shí)刻自省,勤勉恭謙,磨礪理政之能,好好磨礪理政之能,莫要再怠惰敷衍、肆意妄為。朕不想再聽朝臣參你舉止失當(dāng)、荒嬉無度?!?/p>
李肇行禮,“兒臣謹(jǐn)遵父皇教誨?!?/p>
隨后轉(zhuǎn)身出去。
臉上笑意一點(diǎn)不變,目光卻冷。
剛到外殿,便碰上李桓過來。
兩人碰個(gè)正著,李肇下意識(shí)看向薛六方才坐的位置。
已然空無一人。
他沒有多問,與李桓面對面站定。
李桓低頭行禮,“見過太子殿下。”
雖說他是兄長,李肇是弟弟,可李肇是儲(chǔ)君,他只能以臣禮拜見。
李肇微微勾唇,可以想見李桓此刻內(nèi)心有多么地不甘。
可從小便聰慧過人,深得圣寵的端王殿下,素來進(jìn)退有度,李肇從他的臉上只看到擔(dān)憂,不會(huì)有半分不滿。
這個(gè)皇兄的本事遠(yuǎn)超其他皇子,要是嫡出,東宮之位,確實(shí)沒有他什么事……
他抬手,“皇兄不必多禮。”
李桓應(yīng)聲:“是。太子慢行。”
李肇點(diǎn)點(diǎn)頭,沒再言語,與他擦肩而過。
來福趕忙迎上來,貼心地替他披上一件輕薄外氅,小聲稟報(bào)道:“外頭沒了太陽,天涼下來了,長春閣的春日花宴也散了。方才皇后娘娘過來詢問究竟,還特地賜了肩輦,把薛六姑娘抬走了……”
李肇瞥了他一眼,冷冷道:“孤問你了嗎?”
來福那白胖胖的笑臉?biāo)查g一僵,趕忙拍拍嘴巴。
“小的多嘴!嘿嘿,這便縫起來!”
事情發(fā)展到這般田地,莫說謝皇后,便是宮中妃嬪和外命婦,都覺得場面難看。
薛綏坐著肩輦來到長春閣,除了臉色略顯蒼白、身子看著虛弱些,絲毫瞧不出在華宜殿受過傷的模樣。
夫人們沒得到確切消息,只能暗自猜測。
至于謝皇后,她這般大張旗鼓地派肩輦?cè)ソ尤?,自然不全是心疼薛綏,更多的是想給蕭貴妃難堪。
可當(dāng)薛六姑娘真被抬到面前,謝皇后不禁心中一軟。
在竹林雅閣里,那個(gè)宮女湊到她的耳邊,告訴她的原話是——
“娘娘別怕,屋里沒有女子?!?/p>
她不知薛六到底有沒有和太子在那間屋子里共處過,至今不明真相。
但她也暗自慶幸,虧得這姑娘聰慧機(jī)警,讓自己的兒子逃過一劫。
因此,她對薛綏還真有了幾分憐惜。
“薛六姑娘,你受委屈了?!?/p>
謝皇后也不明說什么,看了傅氏一眼,慢聲細(xì)氣地道:
“等下就讓六姑娘坐本宮的肩輦出御苑。尚書夫人,你可要多照看些,上下馬車,讓丫丫仔細(xì)點(diǎn)攙扶,莫要讓六姑娘受累?!?/p>
傅氏微微欠身,臉上露出笑容。
“多謝娘娘垂憐,這丫頭福薄,哪里受得起娘娘這般恩典……”
謝皇后朝她笑了笑,褪下腕上一只通體翠綠的嵌金翡翠鐲子,交給身側(cè)的宮人,示意她送到薛綏手上。
“薛六姑娘今日立下大功,不僅救下小郡主,還救了平樂公主一命,什么樣的恩典受不起?不僅本宮要賞她,陛下也要賞她呢?!?/p>
傅氏聽了,心中大驚。
這薛六是干了什么,走得如此大運(yùn)?
不僅蕭貴妃和謝皇后看重,還入了陛下的眼?
她誠惶誠恐地應(yīng)了一聲“是”,看著那姑姑將鐲子套在薛綏白皙的腕子上,心臟止不住地往下沉,隱隱不安。
可薛六那死丫頭倒好,端坐不動(dòng),平靜得仿佛根本不知道這是多大的恩賜。
“民女謝娘娘賞?!?/p>
看著她乖順有禮,謝皇后不由嘆息。
這么好的孩子,卻要被送去端王府,陷于那李桓的內(nèi)宅,實(shí)在可惜。
她滿心同情,可即便貴為皇后,也無法替她做些什么……
這便是命,就如同她自己,誰也拗不過。
“回吧,路上仔細(xì)……”
薛綏在宮中救了郡主和公主,得了賞賜,還坐了娘娘的肩輦,人還沒有到,這消息便已然傳到了薛府。
府上好奇又意外。
薛月盈都忍不住派人打聽。
可梨香院大門緊閉,一絲風(fēng)都不透。
薛綏剛被如意和小昭扶入內(nèi)室坐下,還沒來得及喘口氣,錦書便過來了。
她帶來一堆老太太給的藥材和吃食,小心翼翼地將其放置在桌上,擺放整齊,才神色凝重地走到薛綏身邊。
“聽說姑娘在宮里受了驚嚇,還傷了身子,老太太心疼壞了,特地讓我拿這些過來。還反復(fù)叮囑,定要讓姑娘按時(shí)服藥,養(yǎng)好身子。”
自打薛慶修回府,老太太對她屬實(shí)是不錯(cuò)。
但薛綏只是笑一笑,說了幾句場面話。
錦書看她臉色不佳,尋個(gè)借口,讓如意把同來的丫頭帶出去,這才壓低聲音說話。
“姑娘,那陳嬤嬤的家里,都安頓好了。”
薛綏眼皮微微一垂。
“有勞你們了。”
錦書接著說:“姑娘也別往心里去,她本就沒安好心,跟著平樂公主為虎作倀多年,即便今日不栽在太子手上,日后也遲早要倒霉?!?/p>
薛綏輕輕“嗯”了一聲。
沉默一下道:“李肇真狠?!?/p>
那兩個(gè)嬤嬤都是公主府上的心腹,在竹林雅閣也確實(shí)是為平樂來安事的。
但薛綏在舊陵沼做詔使這些年,早把平樂公主府里能查的人,都查了個(gè)底朝天。
這個(gè)陳嬤嬤有個(gè)寶貝兒子,在上京一家綢緞莊做事,平常有老娘撐著臉面,在外面也喜歡充大爺,閑來無事喝酒賭錢,早早便入了鴻福賭坊的套,欠下一屁股債……
當(dāng)時(shí)在竹林雅閣,陳嬤嬤聽到聲音開鎖來看,薛綏和李肇便起身對上她的眼睛。
那老婆子當(dāng)即褪去了血色。
因?yàn)閮蓚€(gè)人看上去,十分清醒。
待薛綏把她親兒子的生辰八字和所行所為一說,她便明白自己該做什么說什么了。
不過,薛綏倒是沒料到李肇會(huì)當(dāng)場把人打死。
雖說手段狠辣了些,但也在理。
只有死人的嘴,才最嚴(yán)實(shí)。
否則竹屋里的事,就難以掩蓋了。
薛綏眼皮微微一跳。
不知為何,想到那個(gè)屋子,薛綏便想到李肇吩咐鞭刑時(shí)含笑的眼中,暴出那一抹灼人的火星。
“今日僥幸逃過一劫,幸虧師兄師姐替我早做了打算。但李肇不是輕易認(rèn)栽的人,想來心下是恨極了我?!?/p>
錦書笑著說:“太子爺再厲害又如何,還不是棋差一著,落在姑娘手上。他即便恨得牙癢癢,往后也只能一心維護(hù)姑娘,站在姑娘一邊。”
薛綏微微勾唇。
“還是玉衡師姐有辦法……”
錦書隨即收住笑意,沉著臉道:“我們倒也沒有料到平樂公主還會(huì)有這樣下作的后招。不得不說,她這些手段,真是陰損又狡猾,令人防不勝防?!?/p>
薛綏點(diǎn)頭稱是。
“若非我熟知她為人,這次就得吃個(gè)暗虧,身敗名裂。”
小昭在一旁聽著,氣鼓鼓地哼了一聲。
“我們姑娘的血,可不是那么好喝的。小昭等著看那惡毒公主的下場,等發(fā)作起來,有她好受的……”
薛綏勾了勾嘴角,沒有多說。
在金針刺血的時(shí)候,她便神不知鬼不覺地加了些料。
平樂公主擔(dān)心的可能只是她飲過毒酒,怕她身上的毒透過血液誤傷了自己,可她服下解藥后,余毒已所剩無幾,發(fā)作一下大抵也承受得住,不算什么……
她得讓平樂多嘗些苦頭……
死太便宜她了!
她不會(huì)讓平樂輕易去死。
若她死了,后面的好戲唱給誰看呢?
何況她生得尊貴,死也尊貴。
她擁有的一切,全部都該失去……
錦書見她半晌沒動(dòng)靜,心想她身子定是傷了元?dú)猓质侵卸居质欠叛?,小姑娘家家的可如何能受得了?/p>
沉默一瞬,錦書不禁眉頭緊皺,幽幽嘆了口氣:“姑娘,如今還要嫁去端王府嗎?”
薛綏道:“嫁?!?/p>
計(jì)劃推演了無數(shù)次,怎能半途而廢?
錦書道:“老太太心疼你,說你年歲小,身邊的丫頭也小,身邊沒個(gè)知冷知熱的人,我便自己請纓隨姑娘前去端王府……”
說罷又問:“姑娘可明白是怎么回事?”
薛綏微微淺笑:“老太太不放心我,希望身邊有一雙眼睛盯著我,姑姑便是這雙眼睛?!?/p>
錦書見姑娘聰慧,很是欣慰地點(diǎn)頭。
“壽安院那邊,姑娘放心,即使我不在,也有人替我看著,到是端王府這龍?zhí)痘⒀?,我跟著去安心一些。?/p>
停頓一下,又道:“老太太如今有心把掌家之權(quán)交給三房,我正在想法子促成此事。三夫人待姑娘親厚,三老爺如今也肯周全,往后這府里,雪姬也能過得安生一些。”
薛綏沉默。
片刻后突然抬眸,語氣清淡地道:
“臨走前,我還是想了卻她一番心意?!?/p>
錦書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
雪姬跟了薛慶治多年,至今無名無分。
對女子而言,這是天大的憾事,天長日久,便成了心府執(zhí)念,郁郁寡歡。
即使六姑娘恨透父親,仍想成全雪姬的心愿。
錦書道:“姑娘要去端王府,生母沒有名分也說不過去,此事我來安排。只要讓三夫人稍稍一提,老太太那邊不是問題,至于大夫人……”
她輕笑一下。
“眼下老太太面前,哪還有大夫人說話的份兒?”
薛綏面色如常,眸底漆黑一片。
“那便讓她好好嘗嘗,被眾人冷落的滋味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