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殿里,暖香未散。
榻上紗幔半垂,空氣里浮動著一種黏膩的甜腥……
元蒼放輕腳步,還是打破了滿室旖旎。
他不敢抬頭,單膝跪地,將端王病重的事簡潔稟明。
簾帷被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輕輕撩開。
李肇披著一件松松垮垮的寢袍起身,墨發(fā)隨意披在肩后,一層薄汗貼在額角,黑眸里還殘留著幾分剛從云雨里抽離的不愉,臉上卻看不出情緒。
“怎的突然就病重了?”
元蒼垂首躬身,“回陛下,守衛(wèi)來傳話說,端王是昨夜突發(fā)的惡疾……”
李肇臉色沉了沉,薄唇撇出一聲冷漠的哼笑,輕輕系上寢袍系帶。
“他什么性子,朕還不清楚?這是生怕朕過得太安生了——讓端王妃哪來的回哪去,朕不吃這一套?!?/p>
元蒼悶聲應(yīng)了個是,還想說些什么,喉結(jié)滾了滾,終究沒敢多嘴,轉(zhuǎn)身退了出去。
“我去看看吧?!毖椓瞄_帳幔坐起來,攏了攏披在肩上的輕衣,聲音里帶著點剛平復(fù)下來的喑啞。
“總歸是姐妹一場,阿寧還那么小,不該親眼見著父母如此。”
李肇面露不悅,“你是為了薛月沉,還是為了李桓?”
薛綏輕輕拉一下他的衣袖。
一個微小而親昵的動作,帶著無聲的安撫。
李肇低頭看著那只瑩白的小手,皺了皺眉,很不贊同,但語氣緩和了許多:“這夫婦二人,死到臨頭也不會安分,何必去惹這一身晦氣?”
“正因為他們不安分,才更要去?!毖椖抗馄届o。
“有些事,需得做個了斷。無論是對他們,還是對我們?!?/p>
她頓了一頓,聲音更輕,“也省得日后有人拿此事做文章,說陛下苛待兄弟,總歸不好看。”
“苛待了又如何?”李肇眉峰一挑,“朕不在意那幾句無關(guān)痛癢的身后虛名。”
“李肇?!毖椛焓诌怂氖滞?,有一下沒一下地按在他凸起的指節(jié)上,滿是溫軟的執(zhí)拗,“名聲或許是虛的,可落在百姓和朝臣的眼里,便是實打?qū)嵉姆至?。你是帝王,哪能真的不管不顧??/p>
“罷了,你想去便去。”
被她這么輕輕一按,又聽著自己的大名從她嘴里出來,李肇那點硬氣散了大半。
他慢慢俯身下去,將耳朵貼在她尚且平坦的小腹上,忽然一把將她緊緊摟入懷里,聲音軟得一塌糊涂。
“早去早回,朕等你吃晚飯。別讓咱們的孩子餓著了……”
薛綏被他嚇了一跳。
想著方才沒有做完的事,下意識看向他還衣袍下未完全平復(fù)的隆起,又好笑又好氣。
“我看餓的是陛下?!?/p>
宗正寺那處荒院,遠沒有端王府的氣派。
院墻塌了一角,沒人修葺,斷垣上爬著枯藤,秋日的斜陽透過稀疏的枝葉灑下來,在臺階上投下一些斑駁的影子,連鳥雀都懶得往這兒落。
里屋的冷榻上,李桓靜躺著,一動不動。
昔日溫潤如玉的端王,如今瘦得脫了形,顴骨都凸了出來,嘴唇泛著不正常的烏青,唯有那雙眼睛,在看到薛綏隨薛月沉進來時,竟亮了亮,迸發(fā)出一絲異樣的光彩。
“你來了……”
薛綏裙角掃過地上的破瓷片,緩緩走近,“端王殿下,別來無恙?!?/p>
李桓扯了扯嘴角,裹著譏誚,更藏著化不開的苦。
“難得……太子妃……不,皇后娘娘……肯來送本王一程……”
話未說完,又咳嗽起來。
他蜷了蜷手指,胸口伴著淺淡的呼吸起伏,嘴角輕勾,眼角漫開幾分漫不經(jīng)心的慵懶,那一瞬間的神態(tài),依稀仍是舊日那個溫文爾雅的端王殿下。
“這失敗者的下場,倒讓娘娘看了好一場熱鬧?!?/p>
薛月沉早就哭紅了眼,撲到床邊就攥住他的手,“王爺,你要撐住,六妹妹請了太醫(yī)來看你……你會好起來的……”
她又側(cè)目望向薛綏,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滿是乞求。
“六妹妹,你救救王爺吧……他只是一時糊涂,往后我們只做尋常百姓,再也不再沾染朝堂紛爭……”
薛綏沒有看泣不成聲的薛月沉,目光直直落在李桓臉上。
“我不是來送你的,是來給你一個選擇?!?/p>
“成王敗寇,本王還有什么選擇?”李桓像是聽到了極大的笑話,咳得肩頭發(fā)顫,仍勉力勾著唇笑,“是鴆酒、白綾,還是三尺龍泉?”
“都不是?!毖棌澫卵x床榻更近些,一瞬不瞬地盯著他,聲音清晰得近乎冷酷。
“陛下說,要是你愿意,就換個身份,帶著家人去南邊過日子,只要這輩子不再踏入京畿一步,安安分分的,也能活到老?!?/p>
這是她和李肇商量后的決定。
殺了李桓,易如反掌,但落人口實,史書上也難免添上一筆“殘殺手足,刻薄寡恩”的罵名。
若能將他暗中送走,既全了仁君之名,也絕了后患,是最省心的處理方式。
李桓愣住了,隨即發(fā)出一聲嘶啞慘笑。
“李肇……他會有這般好心?可惜……他的施舍和憐憫,我李桓……不需要了!”
他看向薛綏,“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嗎?不是爭那把龍椅,是當(dāng)年把你娶進門……卻沒有早點要了你!”
他喘息著,眼底翻涌著不甘與執(zhí)念。
“若你早早成了我的人……李肇此生,該是何等的如鯁在喉?”
薛綏面色一寒。
薛月沉嚇得魂飛魄散,失聲痛哭著撲在他身上:“王爺!您糊涂了啊……六妹妹好心來救您,您怎能說這等渾話……”
李桓一把揮開薛月沉,力氣竟出奇地大。
他死死盯著薛綏,呼吸略微急促。
“你回去告訴李肇……我便是死,也不會承他之情?!?/p>
說罷,他突然從枕下摸出一只青瓷小瓶,拔塞仰首,仰頭一飲而盡。
動作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yīng)。
“王爺!”薛月沉撲上去,已是晚了。
毒物見血封喉,沒片刻工夫,李桓身體便劇烈地抽搐起來,嘴角冒出黑血,眼神慢慢渙散……
“平安……”
他嘴唇翕動著,視線最終定格在薛綏的臉上,氣絕身亡。
哪怕有千萬種茍活的可能,他還是選擇了最決絕的方式,在她心上刻下最后一道痕跡。
薛月沉撲上去抱住他的身體,哭得肝腸寸斷。
薛綏靜立原地,看著曾經(jīng)尊貴驕矜的端王,變成了一具枯槁的尸身,心中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李桓的偏執(zhí)和極端,也許就注定了他今日的結(jié)局。
良久,薛月沉抬起淚眼,看向薛綏,聲音顫抖:“六妹妹……王爺從前說過……若他有不測,讓我?guī)е幫侗寄恪f……你會給我們母女一條活路……你會嗎?”
薛綏看著她,輕聲問:“你確定要帶著阿寧,依靠一個逼死你夫君的仇人嗎?時常與我相見,你心中能沒有怨恨嗎?阿寧長大懂事之后,你又該如何向她講述這些過往?”
薛月沉被問得怔在原地,臉色慘白。
有些話薛綏沒有明說出口,她卻明白。
沒有人會把一個仇人的妻女,留在自己的身邊……
果然,薛綏一笑便道:“我不愿收留你們母女?!?/p>
薛月沉嘴角抽搐幾下,眼神空洞地笑著,彎腰去撿起那個落到地上的小瓷瓶。
“那我……就只有隨王爺去了……一了百了……”
薛綏一腳將那瓷瓶踢開,盯著她失魂落魄的模樣。
“你若死了,阿寧怎么辦?沒爹沒娘的孤女,即便我看在血脈親情上撫養(yǎng)她,但她往后能有什么好前程?她的婚事、她的未來,都要背負著這段殘酷的過往。你忍心嗎?”
薛月沉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
“我還能……怎么辦?”
“活著吧?!毖椪Z氣放緩,“帶著阿寧離開上京,去一個沒人認(rèn)識你們的地方,我會給你們足夠的銀錢,讓你們安穩(wěn)度日。讓阿寧在一個干凈的環(huán)境里長大,讀書識字,將來為她擇一門穩(wěn)妥的親事,平安順?biāo)斓剡^完一生。這,才是你作為一個母親,現(xiàn)在該為她做的事?!?/p>
薛月沉如同被抽干了力氣,癱軟在地,望著床上死狀凄慘的李桓,終是崩潰地號啕大哭起來。
李桓的死,并未在上京城掀起太大波瀾。
李肇以親王之禮安葬了他,對外只稱端王久病纏身,薨逝于別院。
同時又下了話,稱念及骨肉親情,善待端王一脈,賜予厚金,允其離京榮養(yǎng),以示皇恩浩蕩。
一番處置下來,堪稱仁至義盡。
即便朝野間有少許非議猜測,也很快淹沒在新帝日漸穩(wěn)固的權(quán)威之下。
處理完這些瑣事,天氣又涼了幾分。
披芳閣內(nèi)早早燒了地龍,一片暖意融融。
李肇批完最后一份奏折,揉了揉眉心,目光便落向那個倚在軟榻上的身影。
她捧著一卷書,眉眼低垂,神情寧靜,看得十分認(rèn)真。
許是殿內(nèi)暖和,她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軟緞寢衣,半長的頭發(fā)松松挽著,有幾縷垂在頸側(cè),襯得她脖頸纖長,肌膚瑩白,也讓他更是心癢難耐……
李肇起身走過去,不由分說地將人撈進懷里,“閑雜人等都打發(fā)了,總算清凈。”
他語氣慵懶,下巴親昵地蹭著她的發(fā)頂,意有所指。
“這次,沒人再來打擾我們……”
薛綏合上書,抬眼看他,唇角彎了起來。
“陛下不是圈中了十個貴女么?我如今身懷有孕,不便侍候。陛下若是寂寞,不如早些讓她們?nèi)雽m,也免得一直晾著,遭人議論……”
李肇挑眉:“還惦記著這事?朕當(dāng)你早忘了?!?/p>
薛綏哼了一聲,卻沒掙脫他的懷抱。
“小心眼?!崩钫啬樕系男σ飧睿讣夤芜^她挺翹的鼻梁,眸中映出三分促狹。
“朕已讓禮部將名冊送去了淳王府,讓淳王瞧瞧,可有合眼緣的。他成日游手好閑,子嗣又單薄,正好替他充實后院,也算為皇家開枝散葉盡份力。”
薛綏:“……”
看著他一副“朕處置得如此周全還不快夸朕”的模樣,薛綏忍了又忍,終究沒忍住,嘴角一點點揚了起來,輕聲啐他。
“算你識相?!?/p>
“朕何時不識相過?”李肇低笑,將她更緊地擁住,手臂不經(jīng)意間繞到她的小腹,再開口時,語氣更是認(rèn)真和鄭重。
“平安,經(jīng)歷了這么多,你我可否約定,從此以后,夫妻一體,再無欺瞞?莫讓我們的皇子再嘗骨肉分離之苦……”
“你就知道是皇子?”
“公主也好?!崩钫負徇^她的小腹,無比珍重地吻了吻她的臉頰,“只要是你所出,無論是兒是女,都是上天賜予朕的珍寶?!?/p>
薛綏微微蹙眉,下意識地撫上自己的小腹。
李肇立刻緊張起來,扶住她的肩頭,連聲問:“怎么了?可有哪里不適?是孩子鬧你了?”
“……”薛綏見他如此,不免好笑,“哪有這么快?才將三個月呢。”
她拉過他的手,輕輕覆在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上,“若這一胎不是皇子,朝臣們逼你廣納妃嬪,延續(xù)皇室血脈,你待如何?”
“讓淳王生?!彼罅四笏恼菩模f得理所當(dāng)然,“李氏宗室子弟眾多,不差朕這一個……”
薛綏看他說得認(rèn)真,不由用力點了點頭,伸出雙臂,回抱住他精瘦的腰身。
“但愿你說到做到?!?/p>
殿內(nèi)燭火微晃,映著一雙相依的人影。
“還有?!崩钫厣陨酝碎_些,抬起她的臉,目光深邃如海,“朕欠你一個封后大典。待中秋一到,桂花香遍皇城……朕便昭告天下,以最隆重的禮儀,迎你入主中宮?!?/p>
薛綏望著他,眼中漾開溫柔的笑意:“好?!?/p>
窗外,秋風(fēng)掃過落葉,沙沙輕響,卻吹不散殿內(nèi)的暖意。
李肇低頭,吻了吻她的眉心,似嘆息,又似慰藉。
“朕這一生,算計人心,唯獨對你,一開始是算計不成,而后……不愿算計?!?/p>
永靖元年中秋。
宮中設(shè)宴于麟德殿,月華如水,君臣同慶。
李肇攜薛綏一起赴宴,當(dāng)著滿朝文武與宗室親貴的面,鄭重宣布立薛綏為后,并命欽天監(jiān)擇選吉日,舉行封后大典。
消息傳出,朝野上下雖仍有人不服,卻無人公然反對。
新帝登基以來,雷厲風(fēng)行,手段果決,早已不是昔日那位需在各方勢力間謹(jǐn)慎周旋的東宮太子……
他要立心愛之人為后,無人敢當(dāng)面質(zhì)疑。
中秋次日的午后,陽光正盛,灑在御書房的金磚地上,泛著一層暖光。
李肇正伏案批閱奏章。
薛綏端著一盞蓮子羹進來,見他眉頭微鎖,便輕聲道:“陛下歇一歇吧,政務(wù)要緊,身子也不能不顧?!?/p>
李肇抬頭,見她一身素凈常服,未施脂粉,眉眼間卻自有風(fēng)華,不由舒展了眉頭,放下筆,伸手把人拉到膝邊坐下。
“你來得正好,朕正有一事要與你說。”
他握住她微涼的手,“欽天監(jiān)已擇定吉日,下月初九,行封后大典。你看如何?”
薛綏微微一笑,神色平靜,并無太多欣喜和激動,只道:“何必這般著急?汛期剛過,朝中事多,陛下不用為我趕時間……”
“朕等得夠久了?!崩钫厥直畚⑽⒂昧?,將她圈在懷中,在她頸窩輕輕地嗅。
她身上帶著淡淡的素心蘭香,總讓他心安不已。
“從西茲到上京,從東宮到紫宸殿,你該給朕一個名分,朕才心安?!?/p>
薛綏好笑,用力拍打在他的肩膀上,“討嫌!”
李肇喉結(jié)滾動,捉住她的手一并撫上她的小腹,聲音低啞,滿是寵溺,“朕等得,朕的種也等不及了……怎好叫孩子委屈?”
薛綏淺笑嗔他,把瓷碗捧上來,“先趁熱吃,涼了就不好吃了?!?/p>
李肇就著她的手嘗了口,似想起什么,語氣放緩了些。
“午后朕要出去一趟,見一個人,晚些回來陪你用膳。”
薛綏眸光微動,沒有多問。
“讓關(guān)涯多帶幾個侍衛(wèi),路上當(dāng)心?!?/p>
李肇失笑,捏了捏她的臉頰,“知道了。還是我的平安心細?!?/p>
李肇出宮,并未擺帝王儀仗,只帶了關(guān)涯和幾名貼身侍衛(wèi),輕車簡從,去了京郊一處桑柳環(huán)繞的小院前。
院門關(guān)著,門環(huán)上掛著半串風(fēng)干的艾草,是去年端午的舊物。
關(guān)涯上前叩門,里頭很快傳來腳步聲,開門的是一個青衣小童,見了李肇,忙躬身行禮:“先生在里頭煮茶呢,請陛下隨我來?!?/p>
院里幾株老桑落盡了葉,只有墻角的野菊仍在盛開。
天樞坐在石桌前,撥弄炭爐上的水壺,素白長袍的下擺沾了一點炭灰,卻絲毫不顯狼狽,氣質(zhì)清冷如遠山積雪。
聽到腳步聲,他抬頭看過來,起身時動作從容,不卑不亢。
“陛下駕臨寒舍,有失遠迎?!?/p>
李肇在他對面的石凳坐下,目光掃過不遠處的藥箱——半舊的牛皮箱子,邊角磨得發(fā)亮,顯然陪他走過不少路。
“先生要出遠門?”
天樞將煮好的茶斟入瓷杯中,清冷的眉眼平平淡淡。
“不知陛下屈尊來見,所為何事?”
李肇開門見山:“朕已下旨,赦免舊陵沼所有遺族,允他們歸鄉(xiāng)入籍,與民等同。其中有才學(xué)志士,也可入仕為官,朕將一視同仁。”
天樞把茶杯推到李肇面前,聲音平靜,“陛下仁德,舊陵沼上下,感激不盡?!?/p>
李肇聞言淡淡一笑,指尖碰了碰溫?zé)岬谋?,又道?/p>
“太醫(yī)院院判一職,朕為先生虛位以待。”
天樞輕輕搖了搖頭,神色未變,眼底仍如靜水。
“陛下美意,小民心領(lǐng)。只是山野之人,慣于逍遙,受不得宮規(guī)束縛。太醫(yī)院能人輩出,不缺天樞一個。”
李肇端起茶杯淺啜一口,“先生是不愿入仕,還是不愿效力于朕?”
天樞沒有言語,抬手將水壺從火上取下。
待水汽散去,他方才道:“飲盡手上這杯茶,我也該走了。陛下來得巧,正好可以送我一程……”
李肇沉默,放下茶杯,“先生打定主意了?”
天樞道:“行醫(yī)之道,當(dāng)惠澤天下。天地廣闊,尚有無數(shù)疑難雜癥待解,無數(shù)貧病之人待救。此間事了,我心無掛礙,正好云游四方,盡醫(yī)者本分。”
李肇凝視他片刻。
這個男人,是他的情敵,也是平安心中無可取代的存在……
然而當(dāng)這個讓他隱隱忌憚的大師兄,以如此坦蕩的方式,退出他們的生活,讓李肇很是生出了幾分敬佩。
“既如此,朕不便強留。此去山高水遠,先生保重?!?/p>
“謝陛下?!?/p>
天樞背起藥箱,朝李肇拱手一揖。
沒有多余的告別,他轉(zhuǎn)身,輕輕合上院落的門扉,帶著侍立一旁的清風(fēng)和觀海,毅然登上等候在外的青篷馬車……
車輪碾過青石路,揚起少許塵土,很快消失在眼前……
李肇站了許久,直到關(guān)涯提醒,才打道回宮。
回到披芳閣時,薛綏正在廊下喂黑十八。
那狗如今壯碩得好似小牛犢子,見了李肇,搖著尾巴撲過來,毛茸茸的腦袋直往他掌心蹭。
“怎的回得這樣早?”
薛綏笑著上前,把狗喚開,遞給他一塊干凈的帕子。
“人走了。”李肇接過帕子擦手,“不肯領(lǐng)朕的好意,說要去救天下人。朕留不住他?!?/p>
薛綏愣了愣,隨即笑了:“誰啊,能讓陛下親自去送行?”
李肇很自然地牽過她的手,一同往殿內(nèi)走。
兩人在窗邊的軟榻坐下,李肇將方才去見天樞的事,細細說給她聽。
薛綏默然片刻,輕聲道,“大師兄志不在此,強留無益。他能放下執(zhí)念,云游四海,是好事?!?/p>
李肇頷首,又道:“舊陵沼一事,朕已經(jīng)下了旨,那些遺族都能歸鄉(xiāng)入籍,往后不用再躲躲藏藏了,你多年的心愿也算成了。”
薛綏眼中掠過一絲動容。
這道旨意,意味著持續(xù)數(shù)十年的血腥追殺與仇恨的終結(jié),意味著無數(shù)像她、像搖光、玉衡那樣顛沛流離的遺孤,終于可以活在陽光之下。
她輕聲道:“陛下此舉,足以安撫亡靈,消除戾氣,彰顯天子胸懷?!?/p>
“什么天子胸懷?”李肇捏了捏她的手心,淡淡一笑:“若非你從中斡旋,那些人未必肯信朕。這天下太平,有你一半的功勞。”
“是陛下仁德,又肯體恤民心,這才能化解干戈。我不過是盡了本分,算不得什么功勞……”
薛綏笑著搖頭,起身走到桌邊,輕聲道:“說了這許久,陛下想必也餓了。我今日備了些栗子糕,用新收的桂花蜜細細調(diào)過,不甜不膩,陛下嘗嘗合不合口味?!?/p>
李肇咬了一口,望著庭院中的桂樹,眼底漫開溫柔。
“你親手做的?”
薛綏回頭一笑,眼角微微彎起:“算是謝禮?!?/p>
晚膳時分,披芳閣桂樹下設(shè)了一張小幾。
幾樣清淡時令小菜,一壺溫好的清茶,并無宮人侍奉左右。
薛綏親手為李肇布菜,李肇也俯身為他斟茶。
夕陽余暉裹著桂香漫過來,二人偶爾低語幾句,氣氛安寧,仿佛只是世間最尋常的一對夫妻。
李肇最愛她做的蔥拌豆腐,不由多吃了些。
“味道甚好。平安往后若得閑,多做幾次,朕就愛這口……”
薛綏微微一笑,起身從袖中取出一本頁面泛黃的冊子,遞至他面前。
李肇接過,翻開一看,神色微凝——
那是舊陵沼的人員名冊,密密麻麻記載著無數(shù)化名、代號、潛伏地點與聯(lián)絡(luò)方式。這本名冊,曾是復(fù)國執(zhí)念的載體,是懸在李氏江山頭頂?shù)睦麆Α?/p>
“平安,你這是……”他看向她。
薛綏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取過火折,將名冊一頁頁撕下點燃,投入火盆中。
火焰跳躍,紙張迅速蜷曲焦黑,最終化為灰燼……
她面色平靜,眼神悠遠,仿佛穿透這燃燒的火焰,看到了那些掙扎、犧牲與痛苦的過往。
“天下安定,海晏河清,勝過萬千執(zhí)念。舊日恩怨,至此了結(jié)。”
李肇凝視著她被火光映亮的側(cè)臉,伸手握住她微涼的手指,從背后輕輕攬住她,下巴抵在她發(fā)頂。
“你都放下了?”
薛綏側(cè)眸看他。
燈火下,他眉眼深邃,輪廓分明……
她輕嗯一聲,不由百感交集,隱憂浮動。
“只是情絲蠱未解,始終是我心頭的一根刺……”
“平安,信我嗎?”李肇扳過她的肩,目光灼灼。
薛綏毫不猶豫地點頭:“信?!?/p>
“那讓我來做一回大夫,治你的心病。”李肇起身,牽起她的手,“來,隨朕去一個地方?!?/p>
他沒有喚鑾駕,牽著她的手,穿過漸沉的暮色與重重宮闕,去了太廟。
太廟里靜得可怕。
香煙繚繞不散,長明燈上的燭火微微搖曳,映得列祖列宗的牌位忽明忽暗,莊嚴(yán)又靜謐。
李肇取出一根細長的銀針,在燭火上燎過,執(zhí)起薛綏的手,又指指自己的心口位置。
他的手骨節(jié)分明,穩(wěn)定有力……
薛綏眉眼間掠過一絲訝異,看著他在左胸心口,輕輕刺入,取出心頭血。
“你用手指就好……”他將銀針遞給她。
薛綏接過,在指尖輕輕刺下。
細微的刺痛傳來,血珠慢慢沁出。
李肇捏住她的指尖,緩緩滴落,讓兩人的鮮血交融在一起,不分彼此。
“還記得情絲蠱是怎樣種下的嗎?”他低聲問。
“以血為引,雙蠱共生?!毖椵p聲回答。
“那我們便以血破蠱,以情解怨?!崩钫啬曀?,聲音喑啞低沉,帶著不容拒絕的沉冷,“平安,我愿與你血魄相融。你的命就是我的命,我的命也是你的命。生死難關(guān),我們一起過。”
薛綏心頭巨震,“不,我不要你死?!?/p>
她抬起眼,望進他深邃的眸中,“我要你活著,做一個好皇帝……”
李肇看著她,勾出一個無比溫柔的笑,輕撫她的臉頰。
“傻平安,沒有你,這萬里江山,我要來何用?不過是孤家寡人,守著冰冷的龍椅,度過余生?!?/p>
“陛下……”薛綏還想說什么,卻被殿外來福的通報聲打斷。
“啟稟陛下、娘娘,關(guān)侍衛(wèi)來稟,說有一位叫玉衡的姑娘在宮外求見,有要事稟告娘娘。”
李肇皺眉,剛想回絕,薛綏卻按住了他的手:“請她進來。”
玉衡很快被引至披芳閣偏殿。
她依舊是一身素衣,未施粉黛,神色比上次相見時憔悴了幾分,眉宇間鋒芒微斂,不見往日的戾氣。
薛綏命人奉上茶點,屏退左右,這才開口。
“師姐今日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玉衡垂眸凝視杯盞,靜默半晌,才低聲道:“我今日來,是有一事相告。事關(guān)……情絲蠱?!?/p>
薛綏心頭一跳,目光銳利了幾分:“師姐但說無妨?!?/p>
“那情絲蠱……呵……”
玉衡語速不快,卻字字清晰:“并無同命相連之說,初時確實會催人情動,引人沉溺……但隨著時日推移,蠱毒會漸漸淡去,最終只會在情念波動時,留下些許酥麻、微刺之感,不會危及性命……”
薛綏倏然起身,臉色驟變,不可思議地看著她。
“你說什么?”
玉衡迎上她驚疑的目光,繼續(xù)道:“大師父自幼將你帶在身邊,把你當(dāng)親生女兒一般教養(yǎng),她根本就不舍得你受苦,又怎會用這等陰毒之物來挾制你、傷你性命?”
“師姐?此言當(dāng)真?”薛綏聲音微顫。
“情絲蠱的同命之說,是我編造的。大師父臨終前說的那些話,也是假的……即便大師父對李氏恨之入骨,也從未想過要傷你分毫……”玉衡眼中泛起水光。
“她這一生為情所困,受盡辜負,唯恐你步她后塵,被那李肇蒙蔽了心智,這才不惜用謊言相逼,要你斬斷情絲……”
她直視薛綏,一字一句。
“自始至終,這情絲蠱都只是個幌子。你與李肇會有那般強烈的反應(yīng),全因你們對彼此動了真情,與情絲蠱無關(guān)。”
什么?薛綏喉間一陣發(fā)緊。
萬千思緒涌上心頭,一時竟不知是悲是喜。
原來那些日夜懸心的憂慮,那些輾轉(zhuǎn)反側(cè)的煎熬,竟是一場騙局……
玉衡緩緩起身,垂在身側(cè)的手微微蜷起,聲音哽咽。
“而我……恨你害死大師父,轉(zhuǎn)頭幫著李氏仇人,心中怨恨難平……所以,一直不肯告訴你真相,甚至故意誤導(dǎo)大師兄,加深你們對蠱毒的恐懼……是我私心作祟,將真相瞞到今日……”
薛綏怔在原地,渾身冰涼,仿佛被一盆冷水從頭澆下。
“那你為何,現(xiàn)在肯說實話了?”
玉衡抹了抹眼角的濕潤,神色清苦。
“一是舊陵沼遺族在朝廷下旨優(yōu)撫后,大多選擇歸鄉(xiāng)安居,我再執(zhí)著于仇恨,也沒了意義。二是……”
她頓了頓,聲音更低,“觀海前日傳信于我,大師兄在南疆尋情絲蠱的解藥時,誤入瘴氣,引發(fā)舊傷,至今昏迷不醒,傷勢危重……”
薛綏如遭雷擊,踉蹌一步,扶著桌沿才站穩(wěn)。
玉衡閉了閉眼睛,淚水無聲滑落,“我如今才明白,再深的仇恨,都抵不過親人的性命……活著的人好好活著,才是對逝者最好的告慰?!?/p>
薛綏怔怔地看著她。
心中仿佛壓了一塊巨石,聲音破碎。
“大師兄他……”
“他對你,始終有情?!庇窈馍钌钜话荩辉俣嘌?,轉(zhuǎn)身離去。
得知情絲蠱真相和天樞遇險的消息,李肇同樣震撼不已。
他緊緊攬住薛綏顫抖的肩膀,沉聲道:“朕即刻派人前往南疆,不惜一切代價,務(wù)必救回天樞?!?/p>
薛綏靠在他懷中,眼眶發(fā)燙,久久說不出話來。
接下來的日子,薛綏過得很不平靜。
除了每日里讀書、做些簡單的女紅,她大多時候都在披芳閣靜養(yǎng),默默等候南疆的消息。
李肇則是操勞政事,以鐵腕整頓朝綱。
他下令徹查端王遺留下來的暗線,清點王府私藏的軍械,重新部署了京防,同時暗中調(diào)派暗衛(wèi)監(jiān)視前朝動向。他手段狠厲,將幾個借選妃之事蹦跶得最歡的臣子或貶或調(diào),打消了朝臣們送女兒入宮的念頭……
為安全起見,薛綏懷孕的消息被嚴(yán)格封鎖,知曉此事的,除了幾名心腹,便只有太醫(yī)張懷誠。
張懷誠隔三岔五請脈,親自熬藥安胎。
薛綏卻是牽掛天樞,很難保持情志開朗……
李肇知她憂慮,即使忙得腳不沾地,也必定會回到披芳閣,陪她一同用膳。
夜里,他也要攬住她才能入眠。哪怕做不了什么,總要溫存低語一會,將分離數(shù)月的光陰都補回來。
這日午后,搖光奉詔入宮。
他到披芳閣來看薛綏。
一身青色長衫,發(fā)髻束得齊整,比從前少了幾分桀驁,看上去沉穩(wěn)許多。
落座后,他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雙手呈上。
“南疆剛到的信。十三,大師兄醒了。只是瘴毒傷及肺腑,元氣大損,不知還能不能……恢復(fù)如往昔……”
他語氣平和,說得輕描淡寫。
但那及時止住的話頭,已讓薛綏明白了幾分。
她也掩去眼底憂色,平靜相問:“南疆濕熱,很難將養(yǎng)??捎袑⑷私踊貋恚俊?/p>
搖光搖頭,“觀海和清風(fēng)在照應(yīng),玉衡和開陽也都過去了。大師兄特意囑咐,莫要驚動太多人。”他頓了頓,又抬起清眸,深深看他,“你知他心意,與其回到上京,不如由著他自在些罷?!?/p>
薛綏沉默著點了點頭。
茶香氤氳中,二人相對無言。
窗外梧桐葉落,簌簌有聲。
又過了幾日,薛綏收到一封天樞從南疆寄來的書信。
信中沒有只言片語,只在素箋中夾了一朵已經(jīng)干枯的忘憂草。
薛綏拿著信,在窗前站了許久,望著凋零蕭瑟的庭院,終是輕輕笑了笑,將它仔細收入一個檀木匣中——
匣中除了這朵忘憂草,還有一本小冊子。
冊子紙頁泛黃,邊角磨損,上面寫著無數(shù)的人名,與火盆中焚毀的那本如出一轍。
唯一不同的是,這本上面有天樞的批注……
她的指尖在頁面上輕輕劃過,微微抿唇。
然后合上匣子鎖好,緩步走入庭院,在那幾株她親手種下的沙棗花苗前駐足。
這是天樞捎回來給她的。
此花耐旱堅韌,生命力頑強,一如舊陵沼的那些人,也如她。
李肇處理完政務(wù)尋來,見她望著花苗出神,從身后輕輕擁住她,看著那片新綠。
“想你師兄了?”
薛綏回頭睨他一眼:“陛下在我身邊安插了多少探子?”
李肇低笑,湊過去吻她的耳廓,“何須探子?你的心思,朕若還猜不透,這皇帝也白當(dāng)了。”
“貧嘴……”薛綏瞥他一眼,嘴角忍不住上揚。
李肇攬緊她的腰,看著那沙棗花苗,語氣認(rèn)真起來。
“待天下大定,朕一定抽空,陪你去西茲,去看你說過的烏蘭圣山,看看那里的星空和大漠。”
薛綏靠在他懷中,卻沒有立即回應(yīng)。
李肇低頭凝視著她。
“你沒有什么話,要對我說嗎?”
薛綏看著他臉上的笑,突然心口有點發(fā)緊。
李肇見她沉默,沒有追問,而是從懷里掏出一個錦囊遞給薛綏。
“拿去?!?/p>
薛綏接過,好奇地打開一看。
里面躺著一枚溫潤的龍紋小印。
“為何送我這個東西?”
“這是朕的私印,可以調(diào)動京畿暗衛(wèi),自由出入宮禁,也可以開啟朕的私庫,拿走里頭的財物。日后你若遇難處,或覺深宮寂寞,天下之大,你皆可去得。”
也就是說,握住這枚小印,就相當(dāng)于握住了李肇的命脈。而這,雖不是制衡朝堂的利器,卻是一個丈夫能給妻子最大的承諾——
讓她永遠保有離開的自由和底氣。
“你為何……”薛綏喉間微哽。
“朕要你明白?!崩钫乜粗?,“朕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p>
“李肇……”
“收好。”他溫聲一笑,拍拍她的手背,“朕在,它是你的玩物。朕若不在了,它便是你的護身符。如此,你可安心?”
薛綏指尖發(fā)燙。
輕巧的小印如有千鈞,她差點拿不住。
李肇懂她。
她自小在背叛與算計中長大,看盡世態(tài)炎涼,心思極重,常保有戒心。如今貴為皇后,卻怕帝王恩情易逝。一旦失了圣心,不只是她,舊陵沼的遺孤們也一并會被清算,她也再無退路。
所以,她留下天樞給的核心名冊,卻將謄抄的副本當(dāng)著他的面焚毀。
原來他什么都知道……
仍舊選擇了成全。
封后大典定在九月初九。
天尚未亮,薛綏便被一陣溫?zé)岬挠|感喚醒。
“黑十八……別鬧?!彼悦院厣焓峙娜ィ瑓s觸到一張棱角分明的臉。
“悍婦,敢打朕……”李肇早已點燃床頭的琉璃燈。
薛綏睜開眼,便看到他含笑的眼睛。
他低頭,吻她的額發(fā),“皇后,該起身梳妝了。”
“幾時了?”她慵懶地往他懷里又埋了埋,鼻尖輕蹭過他寢衣微敞的領(lǐng)口,在那片溫?zé)峋o實的肌理上,呼出輕柔的熱氣,嗓音夾著慵懶的睡意,軟乎乎的,勾人。
“陛下倒比宮人還急?!?/p>
李肇喉結(jié)微微一滾,黑眸漸深,“薛平安,再鬧,朕可就不叫你起身了。”
這些時日因她有孕在身,他著實隱忍克制。
此刻溫香軟玉在懷,又是晨起情動之時,難免急躁……
薛綏被他話里的話,燙得耳根發(fā)熱……
“別……”
李肇俯身將她圈在臂彎里,“太醫(yī)說,四個月胎象已穩(wěn)……輕些無妨?!?/p>
薛綏想到上次那一下,汗毛都豎了起來,剛想推開,卻被他輕易扣住手腕,聲音啞得厲害,“信朕,不弄疼你?!?/p>
吻細細地落下,從眉心到唇畔,憐惜中帶著難耐的渴望……
她喉頭干澀,用力攥著他的寢衣,呼吸都亂了,他見狀低笑,避開小腹纏上來,手掌穩(wěn)穩(wěn)托住她的后腰,另一手與她十指相扣,寸寸廝磨。
“讓朕疼你一回……”
“外頭都等著了……你怎如此孟浪……”
“就一會兒,不耽誤事?!?/p>
琉璃燈就那樣亮著,光線刺目,她耳根發(fā)燙,拿塊巾子把臉遮起來,只當(dāng)一只縮頭烏龜也罷……
李肇低笑,輕輕拉開。
明亮的光線下,她眉梢染著薄紅,連看向他的眼神都軟得發(fā)黏,像浸了蜜的糖,甜得他心里發(fā)顫。
他最癡迷的,便是這樣的她。
每每見她情動,他心口便膨脹得厲害。
她的歡愉帶給他滿足和快活,遠勝他的。
是他讓她卸下所有防備,是他親手揉碎了她的克制,是他把她的呼吸變成細碎的輕吟。他愛極了她這般模樣,幾乎上了癮……
在互相得到那一刻,他滾燙的充盈,熱烈都快要溢出來……
寢殿內(nèi)暖香氤氳,帳幔輕搖。
外頭,一眾女官和宮人捧著鳳冠禮服走來,聽著里頭隱約傳來的纏綿嬌吟,個個羞得面紅耳赤,卻又忍不住相視而笑。
這一日,天朗氣清,惠風(fēng)和暢。
吉時一到,鐘鼓齊鳴。
薛綏身著繁復(fù)華美的皇后祎衣,冠上九龍四鳳,垂旒搖曳,鳳凰銜珠展翅欲飛,織金裙裾曳地長及丈余,由八名女官徐徐牽引著,在漢白玉的石階上鋪陳開來,雍容華貴,莊重?zé)o比。
李肇一身玄色冕服,立于丹陛之上,眼中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
禮官渾厚悠長的唱誦聲,回蕩在廣場上空。
“朕聞天地之道,在乾坤相濟。人倫之要,在夫婦協(xié)和。咨爾薛氏,秉性柔嘉,賦質(zhì)溫良。明慧出于天性,堅毅成于磨礪。佐朕于艱難,持身于濁流,常懷憂國之心,屢獻安邦之策,經(jīng)緯有度,謀斷明晰。懿范既成,朝野稱頌,今授以金冊金寶,立爾為皇后,正位中宮,母儀天下。爾當(dāng)益修德業(yè),協(xié)理內(nèi)治,上承宗廟之祀,下安四海之民。欽哉!”
在百官勛貴的注視下,李肇親自走下丹陛,向她伸出手。
“皇后,跟朕來?!?/p>
兩只手緊緊交握。
薛綏聽著禮官的唱誦,一步步踏上漢白玉臺階。
臺階漫長,仿佛沒有盡頭。
兩側(cè)是肅立的儀仗侍衛(wèi),身后是黑壓壓跪伏的朝臣。
薛綏沉靜地望向前方,眼前似有浮光掠影的畫面,快速閃回……
“十三,走得這樣慢,是還在怨為師嗎?”
薛綏驚喜抬眸,只見靜善青灰色的衣擺掃過臺階,緩緩走來。
她微笑著,一臉溫和模樣,與往日的嚴(yán)厲判若兩人。
“路是你自己選的,縱有難,莫棄,莫悔。”
“娘的六姐兒,別怕?!庇忠坏罍厝岬穆曇衾p繞而來,是雪姬。
她穿著西茲公主的舊袍,鬢邊別著她喜愛的沙棗花,指尖伸出來,似要拂過她的臉頰。
“娘沒能走完的路,你替娘走下去?!?/p>
“六姐兒,別學(xué)我……”
薛綏的腳步又沉了沉,鳳冠上的東珠輕輕晃動,映出眼底的濕意。
“六妹妹如今享盡尊榮,受萬人朝拜,可還記得當(dāng)年在薛府,你被我推搡進泥坑,還被罰跪祠堂的狼狽模樣?”又一個聲音幽幽響起,帶著不甘和抱怨。
是薛月盈。
她說:“你終究還是……報了當(dāng)年之仇,活成了我嫉妒的模樣?!?/p>
薛綏脊背一僵,腳步頓在原地。
風(fēng)貼著玉階,送來李桓溫雅卻陰涼的嗓音。
“平安……后位冰冷,你遲早會懂,李肇的愛,你未必能守得住……我在下面,會看著你的……”
聲音剛落,平樂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扯著嘴角冷笑,“薛六,你以為你贏了?這吃人的地方,你又能得意多久?帝王家的榮寵都是鏡花水月,總有一天,你也會活成一個笑話?”
謝微蘭也垂頭嘆氣,“我和盧僖汲汲營營,沒想到,最后成全的是你?!?/p>
盧僖也來了:“我們總想著踩在別人的肩頭往上爬,她卻守住了本心,強過我們?!?/p>
風(fēng)更急了,卷起一片落葉擦過她繁復(fù)的裙裾。
臺階一步步升高,視野愈發(fā)開闊。
玉階宮墻,明晃晃耀人眼目。
她仿佛看到人群中,一個個身著札甲,眼中含淚的陌生面孔——
那是二十萬含冤而亡的將士,他們對著臺階無聲地叩拜。
“姑娘,舊案昭雪了,二十萬兄弟的冤屈平了。”
“我們的后人都過上了好日子,我們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p>
“姑娘,你往前走,我們在這兒看著你?!?/p>
“還有我?!?/p>
“還有我們,舊陵沼二十萬人吶,都念著你的好……”
“六姐兒,莫要停下。”雪姬的聲音又輕了些,身影漸漸淡成一層薄霧,“你的好日子在前頭等著,娘很歡喜……比誰都歡喜?!?/p>
靜善的烏木杖最后頓了頓,聲音隨風(fēng)而來,“往前走吧,走穩(wěn)些,莫再回頭?!?/p>
薛綏喉間發(fā)緊,一步一步穩(wěn)穩(wěn)往上走……
她看到了普濟寺的青燈古佛,看到了梨香院的老梨樹,看到了西疆青石驛的羊肉湯鍋,也看到了無數(shù)張或清晰或模糊的臉孔……
盧僖、平樂、謝微蘭、姚圍、尤知睦……
一張張或清晰或模糊的臉孔,如同走馬燈般在眼前流轉(zhuǎn),交織著權(quán)謀、鮮血、溫情、背叛與救贖。
他們是她走過的路,是她背負過的債,也是她掙脫的繭。
最終,所有的光影和面孔,都化為了腳下堅實無比的臺階,和身邊人溫?zé)岬恼菩摹?/p>
風(fēng)漸漸平息。
漫長的臺階也終有盡時……
二人攜手走到最高處。
轉(zhuǎn)身,俯瞰百官,接受萬眾朝拜。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聲浪震天,氣勢恢宏。
不遠處,傳來幾聲黑十八興奮的犬吠,為這莊嚴(yán)的時刻,添上一抹人間煙火。
?。ㄈ珪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