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中,鴉雀無聲。
唯獨只剩下葉伯巨慷慨激昂的諫言。
“歷代帝王冊封皇子,其本意是為了戍邊!”
“但臣卻以為,禍亂并非來自于邊外,恰恰是來自于諸王自身吶!”
老朱聞言目光一凝,下意識地環(huán)顧左右,果真發(fā)現(xiàn)了群臣之中不少人都在竊竊私語。
顯然,他們也不同意這分封之策,只是沒有葉伯巨的膽量罷了!
“他們擁兵藩鎮(zhèn),割地稱王,沒有不亂的道理啊陛下!”
“昔年賈誼規(guī)勸漢文帝,盡分諸國之地,空置之以待諸王子孫,如若文帝能夠聽從誼言,哪里還會爆發(fā)七國之禍呢?!”
“還請陛下收回成命,三思而后行啊陛下!”
葉伯巨到底是個名士,還是有幾分水平的。
他先是言簡意賅地指出了分封諸王的隱患,緊接著又著重提及了西漢的七國之亂。
當年賈誼勸諫文帝,直接廢掉諸王,然后將他們聚集在一起養(yǎng)著,類似于滿清賤奴豢養(yǎng)宗室的做法,這樣勢必就不會有后面爆發(fā)的七國之亂!
正如眼前這般,葉伯巨就是想用賈誼規(guī)勸漢文帝的例子,勸說老朱陛下聽自己的諫言,千萬不要分封諸王,否則大明王朝也不會爆發(fā)藩王之亂。
可惜,老朱又豈是個從諫如流的帝王。
只見皇帝陛下冷笑了一聲,然后怒斥道:“你是說,咱家這些個皇子,日后都會變成擁兵作亂的叛逆是吧?!”
聽到這話,葉伯巨怔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老朱陛下。
李祺則是神情復雜,不知道該怎么形容。
你別說……
你還真別說……
要不是你老朱還活著,我都想直接去跪舔永樂皇帝陛下了!
“你是說,咱朱元璋的封王戍邊之策,將會是禍國之源是吧?!”
李祺嘖嘖稱奇。
嗯……
靖難之役打崩了華北平原。
北疆不計其數(shù)的百姓子民流離失所,死于戰(zhàn)亂!
嗯……怎么能不算呢?
“葉伯巨!”
老朱緩緩走到他身前,然后突然一腳將他踹翻在地。
“你作為一個臣子,竟然敢在這中秋夜宴上面,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兒,當著整個大明天下的面兒,大放厥詞不說,而且還公然誣陷皇家父子的血脈真情,離間皇室天家的骨肉親情……”
“你真是好大的膽子啊你!”
眼見局勢不對,劉伯溫急忙再次出言。
“皇上,葉伯巨爛醉如泥,滿口胡言,請皇上不要輕易相信……”
“不!微臣沒醉!”葉伯巨陡然高喝,“微臣現(xiàn)在清醒得很吶陛下!”
“微臣博覽群史,通曉古今興亡,如果知而不言,如這些尸位素餐者一樣,那才是最大的不忠啊陛下!”
一邊說著,葉伯巨竟然還一邊膝行上前,然后一把抱住了老朱的大腿。
“陛下,微臣可是一片赤誠啊陛下,萬不可分封諸王啊……”
話音未落,老朱陛下就再次一腳踹了過去,隨后憤然離去。
這一次,他真是被氣壞了。
皇帝陛下都走了,那這晚宴自然也就開不下去了。
太子朱標和一眾皇子面面相覷,然后快步跟上了老朱。
滿朝文武愣在了原地,隨后盡皆不敢多言,識趣地各自離去。
劉伯溫看向葉伯巨,痛心疾首地呵斥道:“你為什么要這樣做?此舉與“訕君賣直”有何區(qū)別?”
“你大可以在明日上奏反對即可,上奏諫言亦可,為何非要在今日鬧得這般難堪呢?”
葉伯巨神色堅定,搖頭失笑。
“若今日不開口,選擇明哲保身,那么陛下今日就會冊封諸王,屆時還能如何?”
“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忠君之事!”
“我等身為士人,自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陛下定此取禍之策!”
“葉伯巨,你……”劉伯溫還想說些什么,可是已經(jīng)晚了。
錦衣衛(wèi)指揮使毛驤抵達戰(zhàn)場,目光冷冽地看向這葉伯巨。
“奉陛下之命,葉伯巨挑撥皇家親情,包藏禍心,立刻打入詔獄!”
“錦衣衛(wèi)何在?將案犯帶走!”
葉伯巨渾然不懼,一臉視死如歸的模樣。
劉伯溫見狀暗自嘆氣,再次萌生了致仕的念頭。
他為大明做的已經(jīng)夠多了,可是現(xiàn)在的大明,好像已經(jīng)不再需要他了。
這一次,葉伯巨掀起了驚天大案,淮西黨人定然不會眼睜睜的坐視,這把火終究還是會燒到他劉伯溫身上。
畢竟,葉伯巨可是劉伯溫一手舉薦提攜的。
葉伯巨昂然挺胸地走出了大殿。
路過李祺等人時,韓宜可這些御史言官全都用欽佩的眼神看向他。
李祺注意到了這個細節(jié),不免有些心神失守。
你說你葉伯巨圖什么呢?
你一個從七品的言官,給你算七品,月俸七石半,年俸九十石,折算下來還不到五十兩銀子。
就這么點工錢,你玩什么命??!
你也不看看這滿朝縉紳,剛剛誰敢開口反對的?
怎么,就顯得你葉伯巨忠君愛國,剛正敢言啊?
原本李祺以為,這葉伯巨是個“訕君賣直”之輩,他做這些是為了求名。
擁有一個好名聲,對于文人士大夫而言,那是十分重要的,做起事情來都會無往不利,升官發(fā)財什么的那更是予取予求。
可是方才葉伯巨被錦衣衛(wèi)押著路過李祺時,李祺敏銳地觀察到,此人眼神很是清澈純粹。
所以他并非什么為了求名,而是真正為了家國大義,為了他心中的理想與抱負。
分封諸王,這是動亂之根,這是禍亂之源!
滿朝縉紳冷眼旁觀不敢出言,那又如何?
我葉伯巨食君之祿自當忠君之事,就算舍了性命,也要規(guī)諫天子!
這就是葉伯巨!
這就是大明王朝的士子啊!
韓宜可怔怔地看向李祺。
“文和,居升兄他真的錯了嗎?”
看著神情恍惚的韓宜可,李祺一時間竟無法回答。
思索良久之后,他這才給出了一個模糊的解釋。
“他錯了,也對了?!?/p>
“他為心中信念,所以不畏強權(quán),這種獻身精神值得我們學習?!?/p>
“但問題在于,他做事的方式不對,這樣一鬧他必死無疑,死了也就死了,可陛下依舊會分封諸王,他的死就顯得毫無意義了!”
“如果換一種方式,私下面圣上奏都好,可惜他選錯了路?!?/p>
韓宜可怔怔無言,神情恍惚地轉(zhuǎn)身離去。
“文和,居升兄沒錯!”
“錯的是我們這些懦弱之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