帖木兒在錦榻上猛地睜開眼時,帳內(nèi)的燭火正隨著穿堂風劇烈搖晃。
他掙扎著坐起身,脖頸處的血痂因動作裂開,滲出血珠染紅了錦緞衣襟。
醫(yī)官慌忙上前攙扶,卻被他一把推開,沙啞的嗓音帶著瀕死的厲氣:“局勢……如何了?”
帳內(nèi)的親衛(wèi)面面相覷,最終還是心腹蘇萊曼硬著頭皮上前,跪在地上叩首:“大汗,穆罕默德·蘇丹、阿布德·拉扎克與伊斯坎達爾三位軍團長……正命人拆除營壘,準備……準備撤軍?!?/p>
“撤軍?”帖木兒的瞳孔驟然收縮,猛地一拍榻沿,黃金打造的扶手被震得嗡鳴,“一群廢物!我帖木兒的軍隊,何時淪落到要在敵人面前夾尾逃竄?!”
他掙扎著起身,腰間的彎刀因動作滑落,砸在地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響,“傳他們來見我!現(xiàn)在!”
蘇萊曼不敢遲疑,連滾帶爬地沖出帳外。
半個時辰后,穆罕默德·蘇丹三人踏著帳外的薄雪走進來,靴底的血冰在地面拖出暗紅的痕跡。
三人皆是甲胄未卸,臉上還帶著戰(zhàn)場的疲憊,見帖木兒扶著案幾立在帳中,眼底的紅血絲比他們更甚,齊齊躬身行禮,卻沒敢抬頭。
“撤軍?”帖木兒的聲音像淬了冰的鐵錐,“誰給你們的膽子?”
“我征戰(zhàn)了這么多年,經(jīng)歷了無數(shù)艱難險阻,什么時候會撤軍?”
他想起十五歲那年,在撒馬爾罕的廢墟里,用生銹的彎刀劈開蒙古兵的喉嚨,那時他身后只有三個牧民,卻敢夜襲百人營地;二十歲率部歸附西察合臺汗國,在阿姆河畔用詐敗計誘殺三倍于己的敵軍,首級堆成的京觀讓河水都染成暗紅;三十歲自立為埃米爾,在渴石城下被帖木兒·忽格魯特的大軍圍困三月,糧盡時煮馬骨為食,最終率死士鑿穿敵營,斬將奪旗。
他記得在波斯高原,頂著暴風雪翻越興都庫什山,凍傷的腳趾粘在靴子里,卻硬是用三個月時間蕩平伊爾汗國的殘余勢力;在德里城外,中了印度教徒的毒箭,高燒不退時仍躺在擔架上指揮攻城,破城后縱兵三日,讓這座千年古城淪為人間煉獄;在安卡拉戰(zhàn)役,面對奧斯曼帝國的鐵甲洪流,親率怯薛軍鑿穿敵陣,生擒蘇丹巴耶濟德,將其關(guān)在鐵籠里巡游歐亞,讓整個伊斯蘭世界為之震顫。
他的馬蹄踏遍過里海的鹽澤,讓欽察草原的部落望風而降;他的戰(zhàn)旗插過高加索的雪山,讓拜占庭的使者匍匐在地;他甚至在暮年還親率大軍東征,要將中國納入版圖。
這一生,他從無敗績,從無退路——被蒙古騎兵追殺時,他跳河躲在蘆葦叢里,咬著水草熬過三天三夜;被親信背叛時,他單騎闖營,用彎刀指著叛徒的喉嚨逼其自盡;最艱難時,身邊只剩不足千騎,卻依舊敢對著萬人敵軍豎起戰(zhàn)旗。
那些年的廝殺,那些年的絕境,哪一次不比眼前兇險?他早已習慣用鮮血鋪就前路,用首級證明強權(quán)。
撤軍二字,從來就不在他的字典里——他是帖木兒,是用鐵與火鑄就的征服者,是讓整個歐亞大陸為之顫抖的名字。只要還有一口氣,他的鐵騎就該向前,哪怕前方是萬丈深淵。
穆罕默德·蘇丹硬著頭皮抬頭:“大汗,明軍勢大,我軍只剩七八萬殘兵,阿力麻里久攻不下,嘉峪關(guān)也沒打下來……”
“閉嘴!”帖木兒猛地將案上的銀壺砸過去,銀器擦著他的耳邊飛過,在帳壁上撞出凹坑,“我當年率三萬騎兵就能踏平波斯,如今還有八萬大軍,你竟說撤就撤?”
他轉(zhuǎn)向阿布德·拉扎克,“你呢?忘了你父親是怎么死的?被奧斯曼的騎兵追得像條狗!你也要學他?”
阿布德·拉扎克的臉色瞬間漲紅,握著刀柄的手青筋暴起:“大汗,并非臣下怯懦,只是明軍火銃威力太過恐怖,再耗下去,恐怕……”
“恐怕什么?”帖木兒步步緊逼,枯瘦的手指戳向他的胸口,“恐怕連撒馬爾罕都回不去?我告訴你們,今日誰敢提撤軍,我就砍下誰的腦袋,掛在阿力麻里的城樓上!”
伊斯坎達爾忍不住開口:“大汗,七大軍團已折損其四,塔什他們……”
“住口!”帖木兒的怒吼震得燭火險些熄滅,“他們是戰(zhàn)死的,不是逃死的!你們想撤軍,是怕步他們的后塵?我告訴你們,帖木兒帝國的軍團長,只有戰(zhàn)死的,沒有撤退的!”
他指著帳外,“今日就算只剩一兵一卒,也要把阿力麻里踏平!否則,我何以面對撒馬爾罕的百姓?何以號令西域的藩屬?”
三人沉默著,沒人再敢反駁。
他們知道帖木兒的脾氣,這位征服者一生從未認輸,當年在德里城下中了埋伏,只剩數(shù)千殘兵,依舊能反過來屠城三日,如今的挫敗,只會讓他更瘋狂。
“滾!”帖木兒揮手,“給我重整軍隊,三日內(nèi),必須拿下阿力麻里!否則,你們就跟著塔什他們一起,變成城頭上的首級!”
“告訴兒郎們,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大明的疆土上,任何想要撤離的人,直接斬殺!”
“我帖木兒的軍隊,從來只有向前的鐵騎,沒有后退的懦夫。當年在波斯荒漠,渴死的士兵能把血抹在刀上繼續(xù)沖鋒;在德里城下,中箭的勇士會抱著敵人同歸于盡。我們的戰(zhàn)旗染過里海的血,浸過安卡拉的尸,憑什么要在這片土地上折戟?”
“讓那些想逃的人看看塔什他們的首級——他們是死在沖鋒的路上,不是縮在帳篷里發(fā)抖。從撒馬爾罕出發(fā)的那天起,我們就該知道,要么踏平中原,要么馬革裹尸。現(xiàn)在把這話傳遍各營:誰的馬蹄敢往后退半步,誰的刀敢對著自己人,就用他的血祭旗,讓他的骨頭給后面的人鋪路?!?/p>
“我帖木兒的字典里,沒有“撤退”兩個字,只有“戰(zhàn)死”。讓大明的土地記住我們的鐵蹄,讓后世的人知道,曾有一支遠征軍,寧肯埋骨異鄉(xiāng),也不會對著敵人轉(zhuǎn)身。”
穆罕默德·蘇丹三人躬身退下,走出帳外時,寒風卷著雪粒打在臉上,像無數(shù)細針。
三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底看到了無奈與憤懣。
“瘋子?!卑⒉嫉隆だ说吐暳R了一句,翻身上馬,“傳令下去,繼續(xù)攻城。”
伊斯坎達爾望著帥帳的方向,嘆了口氣:“他這是要把所有人都拖死在這里?!?/p>
穆罕默德·蘇丹沒說話,只是調(diào)轉(zhuǎn)馬頭,甲胄上的冰碴在陽光下閃著冷光。
帥帳內(nèi),帖木兒頹然坐回榻上,蘇萊曼慌忙遞上參湯,卻被他揮手打翻。帳內(nèi)只剩下他一人,燭火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陰影,那雙曾睥睨天下的眼睛,此刻盛滿了無人能懂的疲憊與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