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力麻里城的中軍大帳里,燭火徹夜未熄。
李祺剛鋪開西域輿圖,帳簾便被風卷開,帶著一身寒氣的斥候游騎踉蹌著闖入,甲胄上的冰碴在暖空氣里迅速融化,在地毯上洇出一片濕痕。
“報——主帥!黑風口方向發(fā)現(xiàn)異動!”斥候單膝跪地,聲音因急促而發(fā)顫,“約三萬輕騎正沿河谷兩側山脊?jié)撔?,甲胄樣式是中亞風格,戰(zhàn)馬多為河中良駒,不似之前遭遇的哈里殘部!”
李祺與身旁的徐輝祖對視一眼,兩人眼底同時閃過一絲凝重。
徐輝祖伸手按住輿圖上的“黑風口”,指尖劃過通往阿力麻里的峽谷:“來得好快。”
他出身將門,這段時間刻意了解后,對西域地形了如指掌,“這些輕騎避開了明哨,卻在暗樁眼皮底下露了蹤跡——顯然是沖著咱們來的?!?/p>
李祺當機立斷:“擊鼓聚將!”
片刻后,帳內已站滿了承天朝的新老將領。
藍玉剛從城頭巡查回來,甲胄上還沾著霜,他一把扯開領口,粗聲笑道:“終于來了?黑風口沒殺夠,這是送上門來補數(shù)?”
他身后的傅忠——傅友德之子,年輕的臉上帶著躍躍欲試,腰間的佩刀還在微微顫動。
常茂抱著胳膊斜倚在帳柱上,這位常遇春的長子,嘴角總掛著漫不經心的笑,目光卻掃過帳內眾人:“三萬輕騎?帖木兒的主力怕是不遠了?!?/p>
湯鼎與平安站在一側,兩人皆是沉穩(wěn)派,正低頭研究輿圖,手指在阿力麻里周邊的水源地反復點劃。
“都靜一靜。”李祺抬手示意,帳內瞬間肅靜。
他轉向帳角的身影,“阿史那將軍,你常年在西域與蒙古部落周旋,看看這些蹤跡,像哪路人馬?”
阿史那·骨篤祿上前一步,這位突厥萬夫長曾是北元舊部,終究還是歸降了大明。
倒不是因為大明給得多,而是因為哈里·蘇丹的所作所為,讓他感到絕望甚至是怨恨。
身為帖軍主將,卻因一己私利皇儲爭斗,不顧大局輕敵冒進,致使三萬精銳無辜喪命!
骨篤祿的親侄子就在其中,據(jù)說被活活燒死在黑風口河谷,尸骨和羊群的焦尸堆在一起。
正因為如此,骨篤祿才會選擇歸降明軍。
他接過斥候遞來的一根馬尾——那是從河谷里撿到的,毛色油亮,尾端系著細小的銅鈴?!斑@是中亞輕騎的標記。”
他捻著馬尾,聲音里帶著肯定,“費爾干納的牧民會給戰(zhàn)馬系這種銅鈴,說是‘長生天的指引’。更重要的是……”
他頓了頓,看向李祺,“這種潛行方式,像極了烏馬爾·沙伊赫的路數(shù)——他最擅長讓輕騎化整為零,在山地里像狐貍一樣繞圈?!?/p>
“烏馬爾·沙伊赫?”藍玉猛地抬頭,“哈里的老子?”
“正是?!卑⑹纺恰す呛V祿點頭,“帖木兒的次子,執(zhí)掌中亞輕騎二十年,當年在費爾干納,他曾率五千輕騎繞后,斷了哈薩克人的糧道,逼得三萬聯(lián)軍不戰(zhàn)自潰。此人狠辣且隱忍,比哈里難對付十倍?!?/p>
帳內的氣氛瞬間凝重起來。
傅忠忍不住開口:“他帶三萬輕騎來,是想替兒子報仇?”
“報仇是真,卻不止報仇?!崩铎鞯氖种冈谳泩D上敲了敲,“帖木兒用兵,從不會讓一支孤軍瞎闖。烏馬爾敢?guī)е髁p騎抵近,背后必定有文章?!?/p>
他看向眾將,目光銳利,“黑風口一戰(zhàn),咱們雖勝,卻也暴露了火器的威力——帖木兒現(xiàn)在派烏馬爾來,絕不是讓他送死,是讓他當‘探路石’。”
藍玉嗤笑一聲:“探路?我讓他變成‘鋪路石’!末將愿率五千鐵騎,去黑風口把他截下來!”
“不可?!毙燧x祖立刻搖頭,“烏馬爾的輕騎擅長山地奔襲,黑風口的地形對他們有利。咱們的鐵騎在峽谷里展不開,硬碰硬只會吃虧?!彼D向李祺,“主帥的意思是……帖木兒的主力要來了?”
“必然不遠?!崩铎鲾蒯斀罔F,“烏馬爾是先鋒,是來摸咱們的底——查布防、查火器、查糧草。他爹讓他做的,怕是跟咱們猜的一樣。”
他環(huán)視眾將,“現(xiàn)在有兩個消息:壞消息是,帖木兒的主力或許已過蔥嶺,最多半月就到;好消息是,烏馬爾來了,正好給咱們練手?!?/p>
常茂直起身,眼里的漫不經心換成了銳利:“主帥想怎么練?”
“三步走?!崩铎鞯氖种冈谳泩D上劃出三道線,“第一,平安率三千步卒,沿黑風口西側山脊布防,多設滾石、陷坑,別讓輕騎靠近阿力麻里的水源——那是咱們的命根子。”
平安抱拳:“末將領命!”
“第二,藍玉、傅忠?!崩铎骺聪騼扇?,“你們帶一萬鐵騎,白天守城,夜里悄悄繞到黑風口東側,隱在密林里。烏馬爾若敢試探攻城,就從側后方騷擾,讓他睡不安穩(wěn),卻摸不清咱們的兵力。”
藍玉與傅忠齊聲應下,前者咧嘴一笑:“保證讓他知道,黑風口的火箭還沒燒完!”
“第三,常茂、湯鼎。”李祺最后看向兩人,“你們帶五千神機營,把火器營的位置往后撤三里,藏在阿力麻里的糧倉后面。對外只留少量火炮,讓烏馬爾以為咱們火器不多——等他真敢沖進來,就給他嘗嘗‘甕中捉鱉’的滋味?!?/p>
常茂挑眉:“藏著掖著?這不像咱們的風格啊?!?/p>
“對付狐貍,就得比他更會藏?!崩铎鞯?,“烏馬爾想刺探軍情?咱們就給他演一出戲——讓他看到咱們‘兵力不足’,看到咱們‘火器匱乏’,看到咱們‘怕了他的輕騎’?!?/p>
他頓了頓,聲音里添了幾分狠勁,“等帖木兒的主力來了,再讓他們知道,什么叫‘引蛇出洞’?!?/p>
阿史那·骨篤祿看著輿圖上的部署,突然開口:“烏馬爾性烈,喪子之痛更讓他容易沖動。或許可以……”他湊近輿圖,指著黑風口南側的一處峽谷,“在這里設個餌?!?/p>
李祺看著他指的位置,那里是阿力麻里通往明境的必經之路,兩側崖壁陡峭,正好適合設伏。
“你的意思是……”
“放一支小隊過去,裝作押送糧草的樣子。”阿史那·骨篤祿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烏馬爾若真急著報仇,必定會劫糧——只要他一動,咱們就能摸清他的布防,甚至能牽著他的鼻子走?!?/p>
帳內眾將紛紛點頭,藍玉更是拍案叫好:“這法子妙!就用我的舊部扮糧隊,保證演得像!”
李祺沉吟片刻,最終點頭:“可以試試,但切記,餌要真,伏要藏——別讓狐貍看出破綻。”
他看向帳外,天色已微亮,阿力麻里的城頭傳來換崗的梆子聲,“都去準備吧。記住,烏馬爾來了,大戲才剛開場?!?/p>
眾將領命離去,帳內只剩下李祺與徐輝祖。
后者看著輿圖上密密麻麻的標記,輕聲道:“帖木兒這步棋,夠狠。讓兒子當先鋒,既是試探,也是逼咱們動真格的?!?/p>
“他狠,咱們就得更穩(wěn)?!崩铎魍巴獾某抗?,“哈里是驕兵,烏馬爾是悍將,帖木兒才是真正的對手。這場仗,急不得,得一步一步來?!?/p>
遠處的黑風口方向,隱約傳來馬蹄聲,卻很快被風雪吞沒。
烏馬爾的輕騎還在山脊上潛行,他們不知道,阿力麻里的城門后,一張針對他們的大網已經悄然張開——而這張網的盡頭,正等著帖木兒的主力,等著一場決定西域命運的決戰(zhàn)。
阿力麻里的炊煙緩緩升起,與雪霧交織在一起,像一層朦朧的紗。帳內的燭火漸漸熄滅,取而代之的是城頭上飄揚的明旗,在風雪里獵獵作響,透著一股不容侵犯的威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