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風(fēng)口河谷里的廝殺聲漸漸稀了,只剩下瀕死者的呻吟和火焰燃燒的噼啪聲。
帖軍的尸體層層疊疊地堆在狹長的谷道里,幾乎看不出原本的形狀——斷肢與碎骨混雜在一起,被馬蹄踩成了肉泥;凝固的血液在沙地上結(jié)成暗黑色的痂,踩上去黏糊糊的,還能聽見皮肉撕裂的聲響。
殘存的帖軍不足千人,大多帶著傷,被明軍逼在河谷最深處的拐角處。
有的騎兵被射穿了肩膀,甲胄的鐵片嵌在血肉里,每動一下都疼得渾身抽搐;有的戰(zhàn)馬被炸斷了后腿,跪在地上哀鳴,馬背上的騎兵只能拖著斷腿往前爬,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
最慘的是那些被火藥灼傷的士兵,臉上的皮膚被燒得焦黑,露出底下紅肉,眼睛早已被灼瞎,卻還在漫無目的地揮舞彎刀,嘴里發(fā)出意義不明的嘶吼。
一名帖軍百夫長靠在崖壁上,胸口插著三支弩箭,鮮血順著嘴角往外淌。
他看著不遠處被親衛(wèi)死死護住的哈里·蘇丹,突然發(fā)出一陣嗬嗬的笑,笑聲里混著血沫:“殿下……這就是您要的功勛……這就是您說的天助我也……”
話沒說完,便腦袋一歪,徹底沒了氣息,那雙圓睜的眼睛里,還殘留著對死亡的恐懼和對皇孫的怨毒。
哈里·蘇丹縮在親衛(wèi)圍成的人墻里,身上的金袍早已被血污浸透,華貴的料子被劃開無數(shù)道口子,露出底下蒼白顫抖的皮膚。
他的頭盔早就不見了,發(fā)髻散亂地貼在汗?jié)竦哪樕?,上面還沾著一塊不知是誰的碎肉。
剛才一名親衛(wèi)為了護他,被滾石砸爛了半邊身子,溫?zé)岬哪X漿濺了他一臉,此刻干在皮膚上,緊繃得發(fā)疼。
他死死咬著牙,卻控制不住牙齒打顫的聲音,看向四周的眼神里,只剩下徹底的絕望。
崖壁之上,徐輝祖望著谷中慘狀,眉頭微蹙。
他扯了扯李祺的衣袖,聲音壓得很低:“文和,你看那處——”
他抬手指向哈里·蘇丹藏身的方向,“那帖木兒皇孫還活著。依我看,不如留他一命?!?/p>
李祺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冷聲道:“留他?”
“畢竟是帖木兒的皇孫,”徐輝祖望著谷中那團被親衛(wèi)死死護住的人影,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玉佩,語氣里帶著幾分審慎,“你看他身上那件金袍,金線繡的金鷹圖案,那是帖木兒家族的徽記,整個西域敢穿這種袍子的,除了他幾個嫡親的孫輩,再無旁人。這等身份尊貴的人物,殺了容易,想再找一個可就難了。”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河谷里堆積的尸體,聲音壓得更低:“留著他,將來萬一兩軍對峙,或是帖木兒打到嘉峪關(guān)下,咱們把人一亮,多少能讓他投鼠忌器。他年近七旬,對這幾個孫輩向來看重,不然也不會讓哈里·蘇丹獨領(lǐng)三萬鐵騎——這人質(zhì),可比金銀糧草管用得多?!?/p>
“而且真到了談判桌上,一個活著的皇孫,能換多少好處?或許能讓他退軍百里,或許能保住哈密衛(wèi)的幾個堡壘,甚至能讓他放回之前擄走的那些邊民,這些都是實打?qū)嵉囊嫣??!?/p>
“就算不用來談判,”徐輝祖又補充道,語氣里帶著幾分懷柔的考量,“真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把他放回撒馬爾罕去,也不是不行。你想,帖木兒見孫子活著回來,總會念著幾分情分,知道咱們明軍并非嗜殺之輩,多少能消些他的戾氣。他要是真想舉傾國之力東征,總得掂量掂量——連他視若珍寶的皇孫都能活著回去,咱們并非不講道理,真要打起來,他手下的人會不會心生猶豫?那些被他裹挾的部落會不會動搖? ”
他轉(zhuǎn)頭看向李祺,眼神里帶著懇切:“戰(zhàn)場廝殺講究斬草除根,可國與國之間的較量,有時候留一線余地,比趕盡殺絕更管用。哈里·蘇丹驕縱愚蠢,活著回去也成不了大器,反倒可能因為這次慘敗被帖木兒猜忌,未必不是好事??扇羰菤⒘怂?,那就是結(jié)下死仇了,帖木兒為了臉面,怕是會跟咱們不死不休。咱們在西域的兵力畢竟有限,能少樹一個死敵,總是好的。”
崖壁上的風(fēng)卷著谷底的血腥味吹上來,徐輝祖下意識地皺了皺眉,卻還是堅持道:“你看那些被咱們俘虜?shù)奶妼⑹?,提到哈里·蘇丹的名字時,眼神里還有幾分敬畏——這就是身份的分量。留著他,哪怕什么都不做,也是個活招牌,能讓西域諸國看看,咱們大明既能打得贏,也能容得下,這氣度,比單純的殺戮更能收服人心啊?!?/p>
李祺卻搖了搖頭,目光掃過谷中堆疊的明軍尸體——那是之前佯裝潰逃時故意留下的“誘餌”,此刻早已被帖軍的血浸透。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硬的弧度:“留著他,毫無必要?!?/p>
“咱們手里有阿史那·骨篤祿,”他指了指河谷另一側(cè)被明軍看守的俘虜,那名帖軍萬夫長被捆在木樁上,甲胄早被剝?nèi)?,身上滿是鞭痕,正垂著頭瑟瑟發(fā)抖,“他是帖木兒的心腹,跟著哈里·蘇丹征戰(zhàn)多年,知道的情報比這皇孫多得多?!?/p>
“糧草囤積地、布防圖、甚至帖木兒主力的行進路線,骨篤祿都能吐出來。留著哈里·蘇丹,反倒要分兵看守,萬一讓他跑了,或是被帖木兒派人劫走,豈不是后患?”
徐輝祖還想再說些什么,卻被李祺抬手打斷,他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冷硬:“輝祖怕是忘了帖木兒是什么樣的人!那是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梟雄,當(dāng)年為了奪汗位,親侄子的頭顱都能掛在撒馬爾罕城門上;遠征波斯時,為了震懾叛亂,一口氣屠了三座城,連吃奶的嬰兒都沒放過!你以為他會因為一個孫子就手軟?”
李祺指著河谷里那片狼藉,語氣里滿是嘲諷:“咱們殺了他三萬鐵騎,斷了他東征的左膀右臂,這口氣他要是咽得下,就不是帖木兒了!你留著哈里·蘇丹,他只會覺得咱們怕了他,覺得咱們想拿皇孫當(dāng)籌碼——這種梟雄最看不起的就是‘示弱’,你越是留活口,他越覺得你有顧忌,回頭只會帶更多人馬來報復(fù),連談判的余地都不會給你!”
“咱們現(xiàn)在最該做的,不是留什么余地,是讓他疼到骨子里,讓他怕到骨子里!”他的聲音在崖壁間回蕩,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三萬鐵騎的血還不夠,得讓他親眼看到自己最疼愛的皇孫死在這兒!得讓他知道,招惹大明的代價,是他付不起的!”
徐輝祖聞言一怔,隨后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