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一名親衛(wèi)小心翼翼地開口,“明軍可能已經跑遠了……草原太大,咱們追下去怕是找不到蹤跡?!?/p>
哈里·蘇丹的胸口劇烈起伏,錦袍下的肋骨像要被急促的呼吸撐裂。
親衛(wèi)的話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他所有的狂傲——明軍熟悉草原的每一道溝壑、每一片綠洲,他們可以借著沙丘的掩護消失在視線里,順著干涸的河床繞到騎兵身后,甚至能在戈壁的風里辨別出追兵的方向。
想在這茫茫草原里追上他們,當真如大海撈針,別說三天,就是三個月也未必能摸到對方的影子。
可他不能停。馬蹄踏在骨篤祿的萬騎尸骸上,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烙鐵上——那是帖木兒親手調撥的精銳,是他向兄弟們炫耀的資本,如今卻成了草原里腐爛的血肉。
皮爾·穆罕默德的眼線怕是早已豎起了耳朵,阿布德·拉提夫的信使說不定正快馬加鞭趕往蔥嶺,就等著看他折戟沉沙的笑話。
他仿佛已經看到帖木兒那雙布滿皺紋的眼睛,看到兄長們嘴角幸災樂禍的笑,看到自己被剝奪兵權、囚禁在后宮的凄慘模樣。
伊斯坎達的先例就擺在眼前,那位曾被帖木兒寄予厚望的皇孫,卻死在了家族宗室的陰謀詭計之中,這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哈里·蘇丹的心頭,讓他不敢有絲毫僥幸。
必須做點什么來彌補。
哪怕是虛張聲勢,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得抓點什么東西堵住那些等著看笑話的嘴。
他抬手抹去濺在臉上的血污,那是剛才沖進來時,戰(zhàn)馬踏碎尸體濺起的腦漿,溫熱而粘稠,像一塊烙鐵燙在皮膚上。
戰(zhàn)場中央那座頭顱堆成的小山在風中散發(fā)著腥氣,骨篤祿那把被敲掉狼牙的彎刀在陽光下閃著寒光,每一處都在嘲笑著他的無能。
“不能?!彼吐曀缓?,聲音像被砂紙磨過的鐵片,“絕不能停……”
阿拉伯神駒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暴怒,不安地刨著蹄子,踢飛一塊沾著腸肚的碎石。
哈里·蘇丹猛地勒轉馬頭,目光掃過那些正在啃食尸體的野狗——它們叼著血淋淋的斷臂,喉嚨里發(fā)出滿足的嗚咽,像極了那些等著分食他失敗果實的宗室。
他翻身下馬,走到那堆頭顱前,一腳將其踹散。
沙礫混著腦漿濺了他一身,他卻渾然不覺,眼中只有一個念頭:必須立功,必須在帖木兒大汗到來前,拿下一座明人的城池,才能堵住那些宗室的嘴。
“明軍的主力在哪?”哈里·蘇丹猛地抓住那名百夫長的衣領,“說!”
“在……在阿力麻里!”百夫長被他掐得喘不過氣,“逃出來的斥候說,明人正在修繕那座廢城,好像要當堡壘……”
“阿力麻里?”哈里·蘇丹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那是東察合臺汗國的舊都,雖經戰(zhàn)火殘破,卻仍是西域咽喉,控扼著草原與綠洲的通道。
拿下那里,便是在西域楔入一枚楔子,既能向帖木兒大汗證明自己的軍事能力,又能將折損萬騎的過錯壓下去——帖木兒大汗畢生志在將西域納入帝國版圖,自己先一步奪取這座象征東察合臺汗國正統(tǒng)的城池,便是搶在所有人之前立下開拓之功。
屆時,便是有宗室想借機發(fā)難,也會被“收復舊都”的功績蓋過;帖木兒大汗即便仍有不滿,看在開疆拓土的份上,也定會從輕發(fā)落。
更重要的是,這座城池一旦在手,便能作為后續(xù)大軍的前進基地,糧草囤積、兵馬休整皆可在此,后續(xù)若能順勢南下,甚至可能將整個西域納入掌控,屆時儲位之爭便再無懸念。
而一旦拿下西域,那么就意味著大明的西北門戶徹底向帝國打開——嘉峪關的屏障作用將形同虛設,帝國的騎兵可沿著河西走廊長驅直入,直抵關中平原;絲綢之路的貿易命脈會落入掌控,源源不斷的絲綢、瓷器與茶葉將成為帝國的囊中之物;更重要的是,占據(jù)西域便能形成對大明的戰(zhàn)略包圍,北可聯(lián)蒙古諸部牽制明軍北疆兵力,南可通吐蕃諸部襲擾西南邊境,屆時大明將陷入多線作戰(zhàn)的困境,帝國則能以西域為跳板,逐步蠶食大明的疆土,最終實現(xiàn)帖木兒吞并東方的宏愿。
這層利害關系,哈里·蘇丹比誰都清楚,拿下阿力麻里,便是叩開這扇門戶的第一步。
這念頭如野火般在心頭蔓延,瞬間壓過了對明軍的忌憚,只剩下對功名利祿的迫切渴望。
“調轉方向!”哈里·蘇丹翻身上馬,彎刀指向東方,“去阿力麻里!”
“殿下,阿魯渾將軍那邊……”
“讓他帶著仆從軍跟上來!”哈里·蘇丹厲聲喝道,“傳我命令:所有斥候游騎立刻向東探查,查清阿力麻里的明軍兵力!其余人跟我走,天黑前必須趕到阿力麻里城下!
他知道,自己沒有時間猶豫了。
帖木兒的主力正沿著雪山融水沖刷出的河谷翻越蔥嶺,馱馬的銅鈴在隘口回蕩,糧草隊伍的影子已能被前沿斥候望見,最多數(shù)月便會踏足西域——他必須搶在主力抵達前拿下阿力麻里。
這座城池的功勞,將是抵消折損萬騎過錯的唯一籌碼:既能向帖木兒證明自己并非無能之輩,又能在宗室的詰難面前筑起一道屏障。
一旦主力到來時仍毫無建樹,折損萬騎的賬便會被翻出,與其他競爭者的功勛對比之下,自己在儲位之爭中的劣勢將被無限放大,甚至可能被剝奪統(tǒng)兵之權,徹底淪為權力邊緣的看客。
這種后果,他絕不能承受。
至于明軍是不是有埋伏?是不是在阿力麻里設了圈套?他已經顧不上了。
在他看來,帖木兒帝國的騎軍久經沙場,從撒馬爾罕到德里,從波斯到高加索,踏平過無數(shù)堅固的城池,擊潰過無數(shù)頑抗的敵人,論勇武論戰(zhàn)力,絕非偏安東方的明軍可比。
那些所謂的埋伏與圈套,不過是弱者的茍延殘喘,是不敢正面交鋒的怯懦表現(xiàn)。
在帖國騎軍的鐵蹄下,任何陰謀詭計都會被碾碎,任何陷阱都會被踏平——弓箭射不破鐵甲,滾石擋不住沖鋒,所謂的守城工事,終將成為騎軍炫耀戰(zhàn)功的背景。
這種對自身武力的絕對自信,混雜著對明軍的輕蔑,讓他堅信只要鐵騎沖到城下,阿力麻里便會像熟透的果實般落入手中,所有的顧慮都成了多余的牽絆。
三萬騎軍掉轉方向,朝著阿力麻里疾馳而去。
陽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道貪婪的黑色潮水,朝著那座正在修繕的城池涌去。
而哈里·蘇丹并不知道,他此刻的急躁與貪婪,恰恰掉進了李祺早已布好的陷阱——阿力麻里不是他的功勛章,而是李祺為他準備的另一座墳墓。
草原上的風越來越大,卷起沙塵,迷了騎兵們的眼。
他們催馬狂奔,馬蹄聲在空曠的原野上回蕩,卻像在為自己敲響喪鐘。
遠處的天際線上,黑風口河谷已隱約可見,而懸崖峭壁之后,無數(shù)雙眼睛正透過箭孔,靜靜地等待著他們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