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坐回到位置上面。
李善長跪倒在他面前痛哭流涕,不斷認(rèn)錯。
可老朱沒有感到半分高興,心情復(fù)雜到了極點。
他眼中閃過一幕幕畫面,李善長出現(xiàn)的次數(shù)最多。
當(dāng)年他還是郭子興麾下的一個義軍將領(lǐng),在率軍打下滁州時,頭戴綸巾一生儒服的李善長就主動前來迎接拜見。
老朱曾經(jīng)神情從容地問李善長:“天下之亂什么時候才能平定呢?”
李善長深思之后回答道:“秦末戰(zhàn)亂之時,漢高祖從普通百姓中崛起。他生性豁達大度,知人善任,不胡亂殺人,五年成就了帝王的基業(yè)。現(xiàn)在元朝綱常已經(jīng)混亂,國家四分五裂。倘若效法漢高祖,天下便可輕易平定!”
正因為這句話,朱元璋看出了李善長的驚世才華,所以對他委以重任。
這是他們君臣二人的第一次見面,也奠定了二人一生的羈絆。
之后李善長成為朱元璋的隨軍參謀,給朱元璋出謀劃策,并參與重大事務(wù)的決策,主管軍隊的物資供應(yīng),很受朱元璋的信任。
隨著打下的地盤越來越多,朱元璋威名日益顯著,諸將前來投靠的,也是李善長考察他們的才能,稟告給朱元璋,又替朱元璋對投誠者表達誠摯情意,使他們能夠安心。
有些將領(lǐng)因為某些事情相互意見不合,產(chǎn)生矛盾,還是李善長想方設(shè)法從中調(diào)解,從而確保軍心穩(wěn)固。
郭子興因為小人進獻讒言,開始收走朱元璋手里的兵權(quán),甚至還想從朱元璋身邊把李善長奪過來輔佐自己,給李善長許下了高官厚祿,可李善長謝絕了,態(tài)度十分堅定。
正是這份君臣之間的絕對信任互相扶持,才成就了一位開國皇帝,才締造出了現(xiàn)如今的大明王朝。
可是這份信任,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慢慢變質(zhì)的,直至最后徹底崩壞的呢?
“李先生,你還記得嗎?”
“花云死了,陳友諒率舟師十萬進犯太平府,城破之后花云寧死不屈,被陳友諒那畜生綁在船上當(dāng)成活靶子,亂箭穿心而死!”
“胡大海死了,元朝降將蔣英發(fā)動叛亂,一錘子將這個虎將腦袋都砸裂開了?!?/p>
“耿再成死了,他前去平定蔣英叛亂,卻被叛軍圍攻,亂刀分尸。”
“耿君用死了,張士誠襲擊宜興,他力戰(zhàn)而死?!?/p>
“鄭遇霖死了,渡江作戰(zhàn)的時候,在攻打蕪湖時戰(zhàn)死,同樣是亂箭穿心?!?/p>
“還有好多好多人,這些追隨咱起兵打天下的老兄弟,一個個前赴后繼地戰(zhàn)死沙場?!?/p>
朱元璋神情恍惚,腦海中閃過了一張張熟悉面孔,可是這些面孔全都染上了血跡。
“十五年啊!”
“整整十五年!”
“從咱高舉義旗以來,我們用了整整十五年,死了不知道多少兄弟,這才終于將蒙古韃子給趕了出去!”
“現(xiàn)在好不容易功成,大明也建立了,難道我們就可以掉以輕心、開始享受了嗎?北元就是在等著我們內(nèi)部生亂,在虎視眈眈地窺伺中原??!”
“李先生,這些你想過沒有?”
李善長無言以對,只能靜靜地聽著。
只是朱元璋每說出一個人的名字,他身子都顫動一下。
因為這些人,他又何嘗不記得呢?
都是一起打天下的老人,難免會有所來往。
篳路藍縷,披荊斬棘,立下從龍之功,開國輔弼之功,又何嘗只有他李善長一人?
老朱畢竟是老朱,很快就調(diào)整好了自己的情緒,只是眼眶還有些發(fā)紅。
逝者已逝,但日子還是要過下去。
李善長應(yīng)該怎么處理?
這才是擺在面前的最大難題。
“李先生,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老朱目光銳利地盯著李善長。
這一次,李善長終于開口了。
“上位,老臣……不甘心??!”
不甘心?
朱元璋聞言一怔。
“你不甘心……什么?”
“老臣不甘心在壯年就被上位棄用!”
李善長壯著膽子說出了內(nèi)心想法。
沒錯,他一直都不甘心。
中書左丞相,他只做了三年,就被架空奪走了權(quán)勢,然后就是楊憲將他取而代之,他這位開國第一文臣只能做些監(jiān)修《元史》的閑散工作。
為什么?
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我李善長可曾有半點過錯?
老朱笑了,笑得很是冷漠。
“可是咱不架空了你,那這大明還是大明嗎?”
“這些年來你提拔了多少親信,培植了多少黨羽,你心里面沒數(shù)嗎?”
老朱冷笑道:“朕是皇帝了,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對你言聽計從的上位了,帝王心術(shù)、朝堂制衡,朕也是會的。”
李善長悚然一驚,整個人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精氣神。
他強忍著心中的酸楚與苦澀,緩緩開了口。
“上位,老臣想要致仕歸鄉(xiāng),從此以后頤養(yǎng)天年,不再過問朝政。”
“至于淮西黨人,上位可在北元徹底被打殘后,慢慢清洗他們,整飭朝堂!”
聽到這話,饒是老朱都有些動容,沉默著陷入了沉思。
“你當(dāng)真想好了嗎?”
“老臣已再無任何權(quán)勢之心,還請陛下明鑒?!?/p>
這是真的嗎?
可你到底是李善長??!
朱元璋起身來回踱步,最后還是搖了搖頭。
“你畢竟是開國功臣,朕不會如此苛責(zé)于你?!?/p>
“繼續(xù)監(jiān)修《元史吧》,不要忘了李祺之策,《元史》修完還有《文獻大成》,朕會以你為總裁,只要修成了這本古今第一奇書,如此你李善長也可名留青史,流芳百世了!”
這是老朱對李善長的最后善意。
李善長自然也聽得明白,所以眼淚再次掉落在地。
“陛下,那李祺他……”
這一次,李善長喚的是“陛下”,因為他心中清楚,自此以后,他與老朱之間的情分,算是徹底用光了。
以后沒有“上位”朱重八了,只有“陛下”朱元璋!
“你這是關(guān)心則亂?!?/p>
“咱不把他打入詔獄保護起來,不知道會遭受多少人的嫉恨!”
“那陳寧一黨背后可是淮西黨人,他們的手段和本事,你李善長難道還不清楚嗎?”
聽到這話,李善長這才終于醒悟,也終于放下心來。
“陛下英明,老臣明白了?!?/p>
“另,老臣有感于國庫空虛,請求捐獻所有家財,以助北伐之用!”
朱元璋聞言眉頭一皺,隨后又舒展開來。
有李祺這兔崽子在,就算李善長捐出了所有家財,他們一大家子人也餓不死。
“準(zhǔn)了?!?/p>
“多謝陛下!”
李善長識趣告退。
老朱凝視著他的背影,隨后又看向賬簿,到底還是給了李善長一條生路。
“不要逼朕!”
“真的不要再逼朕了??!”
“朕不想做一個‘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