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山河之所以要留下來,準(zhǔn)備深入地試探姚老爺子,是因為他敏銳地察覺到姚老爺子的態(tài)度實在是太過反常了,反常到令人生疑。
作為一個父親,大兒子姚遠康已經(jīng)不幸離世,如今小兒子姚遠興又突然失蹤,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這要是換成任何一個普通老人,恐怕早就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萬一姚遠興真的出了事,那可就是第二次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這種打擊足以擊垮任何一個堅強的老人。
可是姚老爺子呢?
他從頭到尾都表現(xiàn)得過于平靜,甚至是冷漠。
他穩(wěn)坐釣魚臺,閉目養(yǎng)神,任由家族內(nèi)部吵成一鍋粥,任由裴云舒被千夫所指,仿佛失蹤的不是他的親生兒子,而只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外人。
這種超乎常理的鎮(zhèn)定,本身就透著一股極不尋常的氣息。
其次趙山河絕不相信,陳無極和宋南望那幫人,在策反了徐家之后,會放過姚家這塊肥肉?
姚家四大家族中,整體實力相對偏弱,內(nèi)部又因為繼承權(quán)問題而矛盾重重,對于想要分化瓦解周姨圈子的對手來說,姚家無疑是最好下手、也最容易用利益許諾達成合作的目標(biāo)。
如果趙山河是陳無極或者宋南望,他絕對會想方設(shè)法接觸姚老爺子,爭取將姚家也拉到自己這邊。
所以,趙山河根本不信宋南望他們沒有找過姚老爺子。
姚老爺子此刻表現(xiàn)出來的超然,反而更像是一種刻意的掩飾。
還有一點是趙山河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姚老爺子明明在商業(yè)上大力支持著裴云舒,讓她執(zhí)掌姚家的大部分產(chǎn)業(yè),可同時又默許,甚至可以說是放縱姚遠興和姚遠博兄弟倆不斷地針對、打壓、挑釁裴云舒。
這種既用之又防之,甚至不惜引發(fā)家族內(nèi)耗的做法,到底是為了什么?
難道他不知道持續(xù)的內(nèi)斗會不斷削弱姚家的整體實力嗎?
正是因為心中盤踞著這諸多疑惑,趙山河才決定拋開所有客套和試探單刀直入,跟這位深不可測的姚家掌舵人好好聊一聊。
不過,既然姚老爺子接過了這個話題,并且表現(xiàn)出了愿意深談的姿態(tài),那趙山河也就不擔(dān)心什么了。
正所謂摟草打兔子,能問出多少是多少,能試探出姚家的真實立場和姚老爺子的底線,就是最大的收獲。
趙山河目光直視姚老爺子,沒有任何拐彎抹角,直言不諱地問道:“老爺子,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第一種可能如果這件事最終查證,真的是姚遠興自導(dǎo)自演的一出苦肉計,目的就是為了陷害裴云舒,您會怎么做?”
姚老爺子聽到趙山河問得如此直接,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訝異,但很快便恢復(fù)了平靜。
他手指輕輕敲擊著太師椅的扶手,思索了短短片刻,然后用一種近乎平淡的語氣說道:“如果真是這樣,那這也是我們姚家自己的家務(wù)事,我會把他好好地教訓(xùn)他一頓,讓他收起那些不該有的心思。以前該怎么樣,以后還是怎么樣。”
趙山河沒想到姚老爺子的回答會如此輕描淡寫,他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帶著絲不易察覺的譏諷道:“老爺子,您還真是偏心啊?!?/p>
“偏心?”
姚老爺子抬起眼皮,看了趙山河眼,臉上露出一絲不以為然的神色,反問道:“那你想讓我怎么辦?難道就因為這點小事,就讓我大義滅親把他逐出姚家,還不至于吧?!?/p>
趙山河被姚老爺子這番理直氣壯的言論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他無奈地搖了搖頭說道:“這倒也是,畢竟是您的親兒子,只要老爺子不因此而改變支持裴云舒掌權(quán)的立場,那我也無話可說。”
姚老爺子這次回答得異常迅速和堅定,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不會?!?/p>
趙山河敏銳地捕捉到了姚老爺子這異常干脆的態(tài)度,他微微皺眉大腦飛速運轉(zhuǎn),似乎隱隱猜到了什么,但暫時還沒有抓住那關(guān)鍵的一點。
他緊跟著拋出了第二個,也是更接近現(xiàn)實的可能性:“那么,第二種可能。如果是宋南望在背后攛掇支持他們兄弟奪權(quán),故意讓他們上演這么一出自導(dǎo)自演的戲碼,老爺子您又該如何應(yīng)對?”
當(dāng)聽到宋南望這個名字從趙山河口中明確說出時,姚老爺子的臉色終于出現(xiàn)了明顯的變化。
他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起來,臉上松弛的肌肉也繃緊了些許。
他沉默了幾秒,似乎在權(quán)衡措辭,最終說道:“如果真是他們兄弟倆吃里扒外,勾結(jié)外人來禍亂姚家,那他們就乖乖拿著我分給他們的那份家產(chǎn),立刻給我滾出姚家,以后姚家都跟他們再沒有任何關(guān)系,他們也別想再整什么幺蛾子!”
姚老爺子的語氣斬釘截鐵,還有不容置疑的決絕道:“除非,我死的早?!?/p>
趙山河聽到這話,心中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
姚老爺子這番表態(tài),雖然嚴厲,卻也清晰地劃定了紅線。
更重要的是,他這番話,似乎不僅僅是說給自己聽的……
趙山河瞬間明白了姚老爺子為何敢說得如此直白,因為自己此刻代表的是周姨。
姚老爺子這番話,表面上是回答自己的問題,實則是借自己之口,向周云錦和她背后的圈子表明態(tài)度。
他們姚家,絕不會像徐家那樣,做出背叛圈子、勾結(jié)外敵的事情。
想通了這一層,趙山河看向姚老爺子的眼神中,少了幾分審視,多了幾分真正的佩服。
他默默地點了點頭,語氣誠懇地說道:“老爺子不愧是執(zhí)掌姚家數(shù)十年的定海神針,行事果決立場分明,趙山河佩服至極?!?/p>
姚老爺子似乎并不在意趙山河的恭維,他發(fā)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冷笑道:“你不是什么都想知道,什么都想分析么?那你就繼續(xù)問,我倒要看看,你還能說出哪些可能來?!?/p>
趙山河深吸一口氣,知道最關(guān)鍵、也最殘酷的問題來了。
他目光緊緊盯著姚老爺子,緩緩地說出了第三種,也是最壞的一種可能性道:“老爺子,那如果是第三種可能呢?如果這件事,根本就不是什么苦肉計,而是宋南望那邊的人親自出手,目的就是為了直接殺了姚遠興呢?如果姚遠興現(xiàn)在已經(jīng)遭遇了不測,您又會怎么做?”
當(dāng)趙山河說出直接殺了姚遠興這幾個字時,姚老爺子的眼神驟然收縮,瞳孔深處迸發(fā)出一股難以抑制的陰狠和暴怒之色。
他死死地盯著趙山河,那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仿佛對趙山河如此放肆和冷酷的假設(shè)感到極度不滿和憤怒。
趙山河感受到那股怒意,連忙開口解釋道:“老爺子息怒,我只是在分析所有的可能性而已,唯有考慮到最壞的情況,我們才能做出最充分的準(zhǔn)備,避免事到臨頭時措手不及,絕無冒犯之意?!?/p>
姚老爺子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隨后才強行壓下了那股翻騰的怒火。
他沒有訓(xùn)斥趙山河,只是緩緩地靠回椅背,閉上了眼睛。
過了足足一分鐘,他才重新睜開眼睛,眼中的暴怒已經(jīng)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帶著無盡疲憊的冰冷。
他的聲音變得有些沙啞,卻不帶絲毫感情,一字一句地說道:“如果,遠興真的被宋南望所害,那我們姚家從此與宋南望不死不休,也一定會讓他付出代價。”
這前半句話,充滿了一個父親和族長的血性與決絕,趙山河完全能夠理解。
然而,姚老爺子緊跟著說出的后半句話,卻讓趙山河震驚不已。
只聽姚老爺子的語氣陡然一轉(zhuǎn),變得異常平靜,平靜得令人心寒繼續(xù)說道:“如果遠興真的不在了,那我也不會再繼續(xù)支持云舒掌權(quán)了,姚家的未來我會交給遠博,因為到那個時候,我就只剩下他這一個兒子了。”
趙山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死死地盯著姚老爺子,試圖從他那張布滿皺紋、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臉上,看透他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
可是,他什么也看不透,姚老爺子的眼神深邃如同古井,將所有情緒都隱藏在了最深處。
趙山河的大腦一片混亂,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為什么?
姚老爺子為什么要這么做?
如果姚遠興真的被宋南望害死,他不僅不繼續(xù)支持裴云舒,反而要將家族大權(quán)交給姚遠博?
這于情于理,都完全說不通啊!
除非……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短短幾十秒,但對于苦苦思索的趙山河來說卻仿佛過了幾個世紀(jì)。
猛然間,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破了他腦海中的迷霧。
他不僅想明白了姚老爺子為什么在姚遠興死后會做此選擇,更想通了之前一直困擾他的那個問題。
姚老爺子為什么對裴云舒的態(tài)度如此模棱兩可,為何又一直放縱姚遠興和姚遠博兄弟去針對裴云舒。
趙山河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他看向姚老爺子,難以置信的驚嘆道:“老爺子,我終于明白了,我終于明白您為什么一直以來要那么對待裴云舒了,您這果然是一招狠棋啊,真是老謀深算?!?/p>
姚老爺子看著趙山河那震驚而又了然的表情,眉頭微微皺起,反問道:“哦?你猜到什么了?”
趙山河整理了下思緒,不緊不慢地解釋道:“因為裴云舒是外人,所以您的兩個兒子會自然而然地聯(lián)合起來,將她視為共同的敵人一致對外,想方設(shè)法要把她趕下臺,這樣一來他們兄弟之間的矛盾就被轉(zhuǎn)移和壓制住了,避免了直接的內(nèi)斗。”
趙山河盯著姚老爺子繼續(xù)說道:“可如果您不這么做,而是選擇直接培養(yǎng)姚遠博作為繼承人呢?那么姚遠興絕對不會甘心,他必然會跳出來爭奪這個位置。到時候他們兄弟倆為了族長之位,必然會反目成仇,斗得你死我活。不管最后誰輸誰贏,對于姚家來說,都是一場傷筋動骨的內(nèi)耗,這絕對不是您想看到的局面。所以,您才選擇了裴云舒這塊擋箭牌。”
趙山河這番抽絲剝繭、直指核心的分析,讓姚老爺子的臉色瞬間微變,看向趙山河的眼神充滿了驚訝。
他沒有想到自己隱藏在內(nèi)心深處、連最親近的兒子都未必能完全理解的布局和良苦用心,竟然被眼前這個年輕人,在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看得如此透徹。
姚老爺子沉默了良久,才緩緩地搖了搖頭輕嘆道:“趙山河,沒想到你比我所想的要聰明得多,這一步棋我估計連周云錦都未必能完全猜透我的全部用意,沒想到卻讓你給看穿了,難怪周云錦如此重視你?!?/p>
趙山河聽到姚老爺子提到周姨,若有所思地說道:“老爺子過獎了,我只是平時喜歡讀些史書,歷史上類似的權(quán)術(shù)制衡之道并不少見。我相信以周姨的智慧,她未必猜不到,只是這是姚家的家務(wù)事,只要不影響大局,她不會也不便插手而已?!?/p>
姚老爺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帶著一絲苦澀,也帶著一絲欣賞。
他饒有興致地繼續(xù)追問道:“既然你已經(jīng)猜到了我之前的布局,那么以你的聰明,不妨再猜猜看,我后續(xù)會怎么做?”
趙山河知道這是姚老爺子對自己的最后考驗。
他仔細地思索了片刻,結(jié)合姚老爺子之前的種種反應(yīng)和表態(tài),緩緩說道:“只要您身體康健,還坐鎮(zhèn)姚家一天,您就會繼續(xù)死死地壓制著姚遠興和姚遠博,繼續(xù)明面上支持裴云舒掌權(quán),維持著姚家內(nèi)部這種微妙的平衡。您會一直將這個局面維持下去,直到您的孫子也就是裴云舒的兒子,長大成人擁有了足夠的能力和威望來接掌姚家。在此之前,您絕不會允許他們兄弟倆中的任何一人真正掌權(quán)。”
看著姚老爺子毫無變化的表情,趙山河繼續(xù)說道:“而如果您哪天感覺自己時日無多身體不行了,而您的孫子還太過年幼,無法擔(dān)當(dāng)大任。那么我估計您會在最后關(guān)頭,選擇將族長的位置傳給姚遠博,同時您會提前做好安排,給予裴云舒和她兒子足夠的保障,讓她們孤兒寡母能夠帶著應(yīng)得的那份家產(chǎn),順利且體面地離開姚家這個是非之地。因為您很清楚,一旦您不在了,失去了您的庇護,僅憑裴云舒一個女人,根本無力對抗聯(lián)合起來的姚遠興和姚遠博,最終的結(jié)果可能會很慘?!?/p>
至于姚老爺子為什么不從一開始就直接、毫無保留地支持裴云舒,讓她名正言順地成為繼承人,從而徹底斷絕姚遠興和姚遠博的念頭?
趙山河心里也清楚,那是因為姚老爺子內(nèi)心深處,同樣有著所有傳統(tǒng)家族掌舵人的顧慮。
他怕裴云舒一旦大權(quán)獨攬,會成為另一個呂后,到時候姚家辛辛苦苦積累下來的龐大家業(yè),最后可能就不姓姚,而改姓裴了。
歷史上外戚專權(quán)、鳩占鵲巢的例子,實在是屢見不鮮。
因為到了那個時候,裴云舒必然會更信任和依靠自己的娘家人來抗衡姚家內(nèi)部的壓力,這是人性,無法避免。
姚老爺子聽完趙山河這番幾乎將他內(nèi)心所有盤算都攤開在陽光下的分析,臉上并沒有露出被冒犯的神情,反而是一種如釋重負般的平靜。
他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帶著一絲復(fù)雜的笑意,緩緩點了點頭說道:“差不多,就是如此了。”
趙山河想知道的,關(guān)于姚老爺子真實想法的信息,此刻已經(jīng)基本清楚了。
他緩緩站起身,對著姚老爺子,這次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道:“老爺子,您的想法和布局,我都知道了,您果然是厲害啊?!?/p>
這一次,趙山河對姚老爺子有了全新的認識。
這不僅僅是老謀深算四個字可以概括的,其中蘊含的冷酷、理智以及對人性深刻的洞察和利用,稱之為老奸巨猾也毫不為過。
為了家族的延續(xù)和穩(wěn)定,他可以毫不猶豫地將兒媳作為棋子,可以冷靜地坐視兒子們內(nèi)斗,甚至可以提前規(guī)劃好身后事,這一切都只為了一個目標(biāo)——姚家的存續(xù)。
姚老爺子似乎看穿了趙山河心中所想,他淡淡地說道:“我既然是姚家的族長,肩負著整個家族興衰的責(zé)任,就必須要有多手準(zhǔn)備多種考慮,我絕不能讓姚家毀在我的手里?!?/p>
趙山河聞言,只能報以一聲無奈的苦笑。
他理解姚老爺子的立場,卻也無法完全認同他的某些做法。
他搖了搖頭說道:“行,老爺子,您的心思我明白了。那您先忙著,我就不多打擾了,我現(xiàn)在就去找姚遠興,看看到底是哪種可能。”
姚老爺子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就在趙山河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他猶豫要不要問最后一個問題。
既然姚老爺子在家族內(nèi)部權(quán)力交接這種事情上,都能有如此周密的、甚至是冷酷的多種準(zhǔn)備和后備方案。
那么在面對眼下這個圈子的風(fēng)波時,在面對宋南望、陳無極那些強大對手的步步緊逼時,他是不是也同樣準(zhǔn)備了兩手,甚至是多手打算?
姚家,真的會像他剛才表態(tài)的那樣,堅定不移地站在周姨這邊嗎?
這個疑問如同鬼魅般纏繞著趙山河,讓他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他最后實在是忍不住,猛地轉(zhuǎn)過身,目光再次投向那位端坐在太師椅上,仿佛與整個昏暗客廳融為一體的老人。
趙山河深吸口氣,不再有任何猶豫,問出了那個最關(guān)鍵、也最敏感的問題:“老爺子,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想知道答案?!?/p>
姚老爺子渾濁的眼睛微微瞇起,聲音平穩(wěn)無波:“你說?!?/p>
趙山河直視著姚老爺子的眼睛,無比清晰地問道:“宋南望他們找過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