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小姐,您梳洗裝扮得如何了?”
“快些,那位公子已經(jīng)到正堂了?!?/p>
聽到門外侍女催促,燕微應(yīng)了一聲,放下妝匣,起身時又掃了一眼鏡中的自己。
月牙白的柔絹曳地長裙,頭上低調(diào)地別了幾只玉釵,再沒有其他任何首飾,臉上淺鋪了一層妝。
通身素凈。
她面無表情地看了一會,在心里想,打扮成這樣不像是去相看夫婿,倒像是去給死人吊喪的。
“表小姐,別在里面磨蹭了,您——”
“來了,”燕微走出去,在侍女略微驚艷的目光中平靜問道,“那位公子現(xiàn)在是誰陪著?我直接進屋見他?”
侍女聽見她這話,臉上閃過幾分不屑,旋即裝作無事道:“大夫人和王妃正在那幫您相看呢,您是未嫁女,怎么能直接去見外男?一會大夫人派人叫茶,您就和送茶的婢女一起進去請安,到時候自然就見上了。”
侍女說完,忽然瞥見她手腕上的玉鐲,皺眉提醒:“表小姐還是把鐲子摘掉為好,聽說那位公子喜歡樸素些的女子?!?/p>
還要摘?
燕微嘴角抽了抽,覺得對方應(yīng)該很喜歡看別人披麻戴孝。
她把玉鐲藏進袖子里,皮笑肉不笑道:“我知道了,多謝露珠姐姐的指點。”
名叫“露珠”的侍女連稱不敢,背過身時卻撇了撇嘴。
在陸家養(yǎng)了幾年,這位表小姐除了這張臉拿得出手外,還是這般上不了臺面。
要不是王妃發(fā)善心,又是給她的婚事牽橋搭線,又是幫她打聽對方的喜好,她連今天那位公子的一根頭發(fā)絲都夠不上!
露珠腹誹幾句,帶著燕微去了正堂。
剛走到門外時,燕微就聽到里面的男子正揚聲說:“……老師他老人家覺得我缺乏磨礪,明年春闈我勉力一試,等拿了功名,就向皇上自請去青州體察民情。”
青州?
燕微挑眉,在心里打了個叉。
那么遠的地方,她可不去。
旁邊的侍女掀簾進去,通傳一聲:“夫人,王妃,表小姐來請安了?!?/p>
燕微熟練地掛上笑臉,抬腳邁了進去,老老實實地一路低頭,緩步走到堂前。
“大舅母、表姐安好?!?/p>
大夫人坐在上首,掃視她的衣著打扮,滿意地點了點頭。
身如扶風細柳,妝容淺淡合宜。
齊家雖然門第不顯,但也是書香世家,家風甚嚴,對高調(diào)奢靡的女子最是厭惡。
燕微這身,就剛剛好。
大夫人又側(cè)臉看向女兒,卻突然發(fā)現(xiàn)女兒正死死盯著燕微,表情不太好看。
看來是小心眼的老毛病又犯了……
她拍了拍女兒的手,笑道:“禮容,你表妹今天這身打扮真是像極了出水芙蓉,是不是?”
“是呢……”
陸禮容努力克制著表情,盯在燕微的月牙色長裙上的視線卻怎么也移不開。
就是這身衣服!
她攥著手心里的帕子,幾乎要坐不穩(wěn)。
就是這身衣服,她在夢里見過!
陸禮容腦海中的畫面越來越清晰,她甚至能清楚地記得,在夢里,她死后,燕微就是穿著這件長裙在湖邊撞見了靖王。
那是靖王第一次私下遇見燕微,這個他名義上的小姨子。
然后隔了一個月,燕微就以續(xù)弦的身份進了靖王府的門。
這個賤人……
陸禮容的視線又從月牙色長裙移到燕微的臉上。
這時的她只是個未出閣的少女,還沒有夢中嫁人后的那般風情。
一張臉生得冷白如玉,高鼻廣額,瞳仁形似琥珀。不笑時透出些許疏離的冷淡,像一尊小玉觀音。笑起來時又靈動明媚,鼻梁上的一顆紅痣仿佛都活了起來。
那顆紅痣……
陸禮容死死盯著,她記得,靖王最愛的就是這顆痣。在她紛亂無緒的夢中,印象最深的就是靖王俯身輕吻那顆痣的畫面。
她回想著夢中的情景,眼神越來越冷,燕微似有所感,側(cè)頭看了一眼。
陸禮容瞬間換了表情,笑著道:“表妹先坐著吧,我出嫁這幾個月,和你許久不見,真是想念得很?!?/p>
燕微眨了眨眼,覺得這女人今天說話真是古怪極了。
不對,應(yīng)該說,她自從病愈,就變得越來越古怪了。
燕微有著驚人的直覺和把任何人都往壞處想的習(xí)慣。
陸禮容以前眼高于頂根本看不上她,現(xiàn)在莫名其妙開始異常關(guān)注她的婚事。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坐在一旁,一邊想著,一邊分神去瞧了瞧她今天要相看的“夫婿”。
剛看過去,正好和對面的人目光相撞。
后者愣了一下,耳根頓時泛紅,有些慌忙地移開了視線。
燕微卻面不改色,依舊盯著他,多看了幾眼。
眼前這人是陸禮容精挑細選出來的。
論家世,雖然出身平平,但也是書香世家齊家的長房長子;論才學(xué),他師從大儒王岳,甚至稱得上天子師弟,在今年的院試中剛拿了案首,即將參加秋闈,是許多人押注了的未來解元;論樣貌,長相清秀,舉止守禮,言談溫和,頗像是個好夫君。
不過……
燕微收回目光,微微垂下眼。
要真是這么完美無缺,表姐會牽這個線嗎?
燕微可不信她會有這種好心腸。
大夫人把他們男女兩人的視線交錯看在眼底,笑了一下:“子衿,瞧我都忘了向你介紹,這是我的外甥女。微兒,這位是咱們京城里有名的才子,你大表哥也認得的,齊佩齊子衿?!?/p>
燕微起身見禮:“見過齊公子?!?/p>
齊佩回禮,注視著她,頗為滿意地稱贊道:“燕小姐果真如傳聞中所言,深居簡出不事俗務(wù),天然去雕飾,是質(zhì)樸脫俗之人?!?/p>
燕微:“……?”
什么傳聞?
誰傳的?站出來。
她故作羞澀,掩面而笑,實則往后退了一步,暗暗和對方拉開距離。
自己身上這件月牙白長裙是用繡金絲絹織的裙底,這低調(diào)的奢靡可千萬不能熏到對方視金銀如糞土的眼睛。
而一旁的陸禮容冷眼瞧著他們二人交談,光是想想燕微要嫁到齊家,她就心底一陣快意!
以燕微的家世,能攀上齊佩已經(jīng)是燒了高香了,她給表妹“精挑細選”的好夫婿,無論如何也要把她嫁過去!
等到齊佩日后去了青州,燕微也就會離京北上。
最好永遠都不要回來……
陸禮容咬了咬牙,卻不知她的神色已經(jīng)被暗中觀察的燕微收入眼底。
又隨意聊了幾句,看也看得差不多了,大夫人正要派人把燕微送回去,門外忽然響起一聲通傳:
“夫人,王妃,靖王殿下和世子正往前院來了。”
大夫人以為靖王是特意來接女兒,一下子笑開了眼。
旁邊的陸禮容卻猛地站了起來!
什么?!
王爺為什么會這時候過來?!
她幾乎是瞬間就看向了堂上的燕微,目光灼灼。
“表妹身子弱,坐這一會估計也累了,我讓人送你回去?!?/p>
說完都不給她開口的機會,直接示意自己的侍女:“抱琴,你送表小姐回院子?!?/p>
燕微瞥了一眼她難掩焦急的模樣,沒說話,跟著抱琴就往外走。
時下正是盛夏,她出了門,心里揣測表姐的古怪之處,右拐往長廊上走,一個不留意,旁邊伸過來的梔子花枝勾住了頭上的發(fā)髻。
燕微立時被拽得“嘶”了一聲。
她停住腳步,抬袖把花枝從頭頂挪開,扶正頭上的玉釵,又拂去肩上落的花骨朵,然后才轉(zhuǎn)身離去。
——這一幕恰好落在緩步而來的靖王殷愷和世子陸晉眼中。
陸晉看到她的背影,下意識皺了皺眉。
旁邊的靖王若無其事地問:“怎么了?”
陸晉回過神,搖了搖頭,把他請進正堂。
聽到掀簾的聲音,陸禮容側(cè)頭看過去,逆著屋外日光,就見一道高大逼人的影子正不緊不慢地邁進門,他負手走進來時,室內(nèi)頓時一靜。
靖王殷愷是當今皇帝為數(shù)不多的兄弟之一,官居要職又深受信任,向來喜怒難測,積威甚重,在京城里被稱為“鐵面王爺”。
陸禮容連忙笑盈盈地迎上去,心卻懸了起來。
“王爺怎么來了,”她走上前去,挽住他的手臂,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方才下人就稟報說您和大哥要過來,怎么我感覺你們在外面還耽擱了一會?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靖王淡聲道:“邢國公府是太祖年間的名匠所造,本王每次來都想觀賞一番,就讓世子一起走得慢了些。”
他長了一張輪廓分明的臉,深目高鼻,眉骨挺拔,深褐色的眸子配上細長銳利的眼尾,盯著人看時像是鷹隼的眼睛,讓人望而生畏。
陸禮容嫁過去幾個月了,還是摸不清丈夫的脾氣。聽到他的回答,只暗暗松了一口氣:“原來如此。”
大夫人看女兒和王爺相處和睦,心下高興,起身請靖王坐到上座。
旁邊的侍女低眉順眼地給他上茶,是這個時令最盛行的梔子龍井。
靖王低頭抿了一口,忽然看到茶盞底漂浮的梔子花,他的手指微頓。
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方才那個畫面。
女子素衣白裙,眉眼疏冷,側(cè)著臉伸手拈花,皺起的眉頭比花還動人。
靖王垂著眼,叫人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他什么話也沒說,把手里的茶就這么一口一口喝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