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綿綿，風(fēng)雪消融。

    漠北的春天并未有多少風(fēng)和日麗，要么便是淫雨霏霏，要么便是狂沙漫天，它帶給漠北胡族的是生活的艱辛，卻也磨煉出一幅悍不畏死、勇闖天涯的堅韌脾性。

    春雨之下，遙望遠處的郁督軍山，封頂?shù)陌籽┮琅f皚皚。

    腳下的路泥濘不堪，馬蹄踩進去拔出來，帶起一股泥漿，車輪碾壓在糖稀的泥地里，便是一道道深深的車轍，隨行的兵卒不得不從馬背上跳下來，冒著綿綿小雨，踩著爛泥，喊著號子吃力的將裝滿輜重的車輛從泥坑里推出來。

    漠北最安靜的時候，不是風(fēng)雪呼號冰天雪地的冬天，而是雨水連綿的春天，整個漠北都成了一個爛泥塘，哪怕是倏忽百里的胡族鐵騎，這可是很也得乖乖的趴在營地里……

    蕭銳騎在馬背上，昔日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嫩白臉膛早已被漠北的風(fēng)霜吹得黝黑疲憊，頭頂斗笠的邊沿緩緩滴著雨水。

    看著身后連綿的軍隊在泥濘的道路上艱苦的行進，不禁暗暗嘆了口氣。

    自出生而起便在關(guān)中繁華富庶之地，鐘鳴鼎食之家，縱然在書本上見過無數(shù)描述塞外漠北苦寒艱辛之文字，卻又哪里比得上親眼目睹、身臨其境來得更直接、更震撼？

    陡然晉升高位、牧守一方的喜悅過后，便是對未來無法揣度的陰霾……

    抿了抿嘴，蕭銳大聲鼓勵道：“都加把勁！這一路數(shù)千里都走過來了，前邊便是趙信城，自有右屯衛(wèi)和右武衛(wèi)的袍澤接應(yīng)，屆時便在那里休整，大家也都能歇一歇，喘口氣?！?br />
    “喏！”

    命令傳達下去，兵卒鼓足勁兒，艱難跋涉。

    這等天氣之下行軍，體力不支導(dǎo)致士氣低迷，最是軍中大忌。好在如今郁督軍山左近的胡族早已被薛萬徹連同著薛仁貴一掃而空，否則若是這個時候竄出來一股胡族騎兵，唐軍的必然遭受慘痛失敗……

    倒不是蕭銳非要急著趕路，而是這個季節(jié)，正巧是漠北雨水豐盈的時候，一場小雨淅淅瀝瀝下個三兩天，等到終于放晴，走了沒有幾里路，一片黑云彩飄過來，便又是一陣雨。

    雨水足，氣溫低，地皮幾乎就沒有干爽的時候。

    他可不敢?guī)ьI(lǐng)數(shù)萬大軍游山玩水優(yōu)哉游哉的耽擱上兩三個月，才趕到郁督軍山……

    所幸臨近趙信城，道路因為常年經(jīng)由胡人的牧民展示騎馬踐踏，從而導(dǎo)致路面比較堅硬，受到雨水的影響小了一些，路況尚可，行軍速度才稍稍加快。

    等到大軍氣喘吁吁幾乎耗盡了力氣抵達趙信城，卻盡皆傻了眼……

    哪里還有一絲半點“城”的模樣？

    整片山腰處的龐大平地，到處都是殘垣斷壁，炸毀的房舍崩塌的磚石凌亂的遍布各處，而就在這些廢墟之上，正有著面部綁了一層布條遮住口鼻的唐軍時不時的翻開廢墟，將一具具尸體挖出來，然后用簡易的板車推到西邊一側(cè)。

    靠近山壁的地方被借著山勢挖出好幾個大坑，一個連著一個。

    哪怕是隔得遠，亦能夠看得清坑里密密麻麻堆積了無數(shù)的尸體……

    此時正有兵卒在光禿禿的山坡上埋設(shè)了火藥，引出一根長達數(shù)十米用油紙包裹著的引線，點燃之后便撒腿奔跑。

    待到兵卒遠遠跑開，防水的引線絲毫沒有受到小雨的影響，“嗤嗤”的冒著黑煙，引燃了埋設(shè)的火藥。

    “轟”的一聲悶響，繼而便是地動山搖。

    半面山坡都被炸得滑坡下來，將一個大坑掩埋。

    蕭銳眼角抽搐。

    身后的唐軍目瞪口呆。

    這特娘的是殺了多少人？

    距離趙信城一戰(zhàn)已然過了好幾個月，居然到現(xiàn)在都沒有處置完當(dāng)日殺掉的胡人尸體……

    待到走進一些，看到堆積在趙信城廢墟之北的那一座由無數(shù)胡人尸骸筑城的“京觀”，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蕭銳身后一個副將使勁兒咽了口唾沫，喃喃道：“娘 ：“娘咧！房二郎這是要殺戮成魔么？瞧瞧這京觀，再瞧瞧那埋尸坑，這怕不得殺了有幾萬人！”

    另一人亦是心驚肉跳：“虧得當(dāng)初房二郎捷報送抵長安，還有不少人說是謊報軍情、冒領(lǐng)軍功，說什么薛延陀十五萬大軍，縱然是十五萬只綿羊，你又能殺得了幾只？如今看來，房二郎怕是根本就查不出數(shù)量，胡亂約摸著報了一個數(shù)字……只少不多?。　?br />
    ……

    此次調(diào)集前來漠北鎮(zhèn)守這一片疆土的，都是大唐府兵之中的精銳，這些年南征北戰(zhàn)，都是見過世面的。

    哪一個手里沒有兩條人命？

    可是現(xiàn)在瞅瞅這漫山遍野的尸體，各個震驚。

    蕭銳深吸口氣，看著遠遠迎上來的一隊人馬，對左右道：“此地已然不可駐扎，看來大軍還不能歇息，要一口氣抵達郁督軍山才行?！?br />
    諸人愁眉苦臉的點點頭。

    眼下乃是春季，縱然氣溫低一些，可尸體依舊開始腐爛，疫菌擴散，在這里住上一晚，不知得有多少兵卒感染疫菌。

    揉了揉跨在馬上的兩條早已僵硬麻木的雙腿，士氣在次低落……

    *****

    相距十余丈的距離，雙方不約而同下馬。

    步行幾步，到了近前，相互見禮。

    都是熟人，也沒必要太過在意禮節(jié)，寒暄了幾句，房俊笑問：“當(dāng)真是沒想到，居然是蕭駙馬得了這個差事?！?br />
    說來也巧，此地爵位、職務(wù)最高的三個人，薛萬徹、房俊、蕭銳，都是大唐駙馬。

    蕭銳道：“吾亦是不可置信，畢竟從未有主政一方之經(jīng)歷，如今卻陡然成了瀚海都護府的大都護，唯恐辜負了陛下隆恩，當(dāng)真是誠惶誠恐、戰(zhàn)戰(zhàn)兢兢??！”

    這真不是客套話。

    蕭銳是個有自信的人，若是放在大唐十道任何一個地方，他都絲毫不懼，相信自己能夠有所作為。然而此地畢竟是遠離大唐邊境數(shù)千里之遙的漠北，是鐵勒諸部繁衍生息的地域，周圍胡族環(huán)伺虎視眈眈，稍有行差踏錯，便是不可挽回之結(jié)局，萬劫不復(fù)。

    他真的心虛……

    房俊與他關(guān)系不同，上前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心存敬畏，夙興夜寐，方可不忘初心，砥礪前行。來來來，某為蕭都護介紹介紹諸位漠北豪杰，往后大家同為袍澤，共為唐臣，自當(dāng)攜手共進忠君愛國！”

    “拔灼見過大都護?！?br />
    “吐迷度見過大都護?！?br />
    “咄摩支見過大都護?！?br />
    ……

    十余位鐵勒諸部的酋長、渠帥一一上前，執(zhí)禮甚恭。

    不恭敬不行，這位大都護雖然看上去文質(zhì)彬彬神情和藹，但到底是大唐的勛貴，手底下虎狼之師數(shù)萬，誰知道是不是一只笑面虎，當(dāng)面笑瞇瞇，背后就掄刀子？

    漢人奸詐，前腳達成協(xié)約后腳悍然撕毀的人多了去了……

    蕭銳沒有主政一方的經(jīng)驗，但到底是世家門閥培養(yǎng)出來的出類拔萃的人才，面對這些個酋長、渠帥一點也不虛，微微頷首，面容隨和，語氣卻銳如鋒芒：“吾受陛下之托付，擔(dān)任瀚海都護府大都護一職，肩負彌合胡漢仇恨、南北戰(zhàn)亂之職責(zé)，戰(zhàn)戰(zhàn)兢兢，誠惶誠恐，夜不敢寐！諸位皆乃漠北之豪杰，一時之梟雄，必然識時務(wù)、知進退，當(dāng)攜手本都護，精誠團結(jié)治理漠北，使得數(shù)百萬鐵勒部族安居樂業(yè)、休養(yǎng)生息。若是有誰膽敢陽奉陰違、居心叵測，破壞胡漢彌合之大業(yè)，本都護必率虎狼之師奉天討逆，予以制裁。屆時闔族遭難、身死名裂，乃是自掘死路，勿謂言之不預(yù)也！”

    這一番話并未疾聲厲色，卻殺氣騰騰，聽得在場諸位酋長、渠帥汗津津冷颼颼，艱難的沿著唾沫。

    果然，唐人就沒有一個是好相與的……

    房俊笑瞇瞇的負手立于一側(cè)，從現(xiàn)在開始，他就必須將主導(dǎo)者的位置讓出來，將蕭銳捧上核心的地位。

    不過這位這位公子哥兒倒是的確令他刮目相看，明顯有幾把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