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命泰接汝回京!”
唰.....信箋被燭火點燃,而后吐出長長的火舌,片刻之后變成痰盂之中的灰燼。
但注視著它的李景隆,眸子之中依舊殘留它剛才閃耀的火光。
有時候他很佩服老朱這種與生俱來的嗅覺,任何的危險在萌芽之中的時候,他都能察得到。這使得他無論做什么事,都游刃有余從容不迫。而且哪怕下再重的手,也不會擔心事后的反噬。
但現(xiàn)在.....老朱的嗅覺還在,可是他卻真的老了。
像是一頭老獅子,空有龐大的身軀卻失去了力量,同時也失去了勇氣。只剩下一副,駭人的外表。
讓曹泰來接李景隆,就是這一層駭人的外表。他希望李景隆感到惶恐,恐懼。試圖再通過這層外表告訴李景隆,你的一切都掌握在我的手中。
但殊不知,已暴露出他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
我有些想動你,可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我要你繼續(xù)怕我,繼續(xù)當我朱家的奴仆。真正動你的時候,是你失去價值的時候。
腦中想著這些,李景隆的目光從看著那一小堆信箋變成的灰燼,轉到漆黑的窗外。
七月的夜,很美。
像是少女的肌膚,無限美好。
可李景隆卻驟然愣住,因為他在轉頭的時候,恰好對上墻上掛著的鏡子。
鏡子之中的他,面容冷峻。
他慢慢的靠近,欣賞著鏡子中的自已。然后他緩緩的整理著自已的頭發(fā),而后雙手端在胸口。
像是捧著一頂不存在的王冠一樣,舉起手.....放在自已的頭上!
接著他仰起頭,鏡子中那留著短須的男人,臉上浮現(xiàn)出幾分嘲諷的笑意。
“你以為叫我回京師,是我的死局?”
“卻不知.....”
鏡子中的人,嘴唇微張,眼神凌厲,居高臨下。
“回到京城,才是我整副棋局之中的點睛之筆!”
“哈哈!”
而后,鏡子中的人再次一笑。
李景隆摘下胸襟上掛著的念珠,不是那串朱元璋御賜的念珠,而是他母親留下的那串,握在手心之中。
接著,他推開窗。七月的夜風,無聲涌入,吹動著他的衣角。他面對黑暗,輕輕坐下。一雙眸,正是這夜晚之中,最閃亮的兩顆星。
~
吧啦..吧啦!
一只白皙的手掌,握著做工精美,鑲嵌著各色珍貴寶石,把手鎏金的撥浪鼓,輕輕的轉動,發(fā)出悅耳的聲音。
“有時候...”
朱允熥將撥浪鼓,小心的放在左手邊的架子上,看著窗外月朗星稀的夜,低聲道,“我會想起你姐姐!”
“殿下如此念舊情,是臣姐姐的福氣!也是臣,還有臣全家的福氣!”
新一任的東宮侍衛(wèi)統(tǒng)領高大海,匍匐在朱允熥面前,抬起頭雙眼之中依稀帶著淚花。
他是高氏的親弟弟,因為他那死去的姐姐,所以他現(xiàn)在爬到了一個,以前做夢都不敢想的位置。
“提拔你,是我愛屋及烏!”
朱允熥又緩緩開口,“你好好做事,別讓我失望!”
“臣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
高大海叩首,“殿下要臣做什么,臣就做什么!”
“呵!”
朱允熥嘴角浮現(xiàn)幾絲笑意,“你....能做什么?”
“臣出身微寒,所有的唯有忠心二字!”
高大海大聲道,“臣的一切都是您給的,臣這輩子只聽殿下的話!”
“呵!”
朱允熥又是一笑,“表忠心的話我的聽得多了,但像是你這么直白的...少!”說著,他忽對高大海招手。
后者手腳并用,好似狗一般的爬到朱允熥的腳邊。抬起頭,搖尾乞憐。
“你姐姐...”
朱允熥冷笑,“是吳高殺的....”
“那狗日的東西!”高大海滿臉恨意。
“所以...”朱允熥抬起腳,輕輕踢了他一下,“所以,將來你要給你姐姐報仇,明白?”
“將來,你殺了他!吳家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p>
“微臣....”
高大海再次叩首,“謝主隆恩!”
“下去!”
突然間,朱允熥冷聲開口。高大海叩首之后,依舊跪著,慢慢爬了出去。從始至終為了表示謙卑,他都沒有抬頭。所以他完全沒有看見,朱允熥臉上那股對他的厭惡之色。
殿內(nèi),歸于寧靜。
朱允熥的目光又看看左手邊架子上的撥浪鼓。
接著,門外有聲音傳來,“微臣常升,參見皇太孫殿下!”
“是舅舅來了!”
朱允熥起身,臉上的笑容格外柔和,“快進來!”
常升邁步入內(nèi),一絲不茍的行禮,起身垂手而立,絲毫沒有因為自已的身份,有絲毫的托大之處。
“您應當是接著信兒了?!?/p>
朱允熥指了下圓凳,示意常升坐下,后者上前半步,半個屁股挨著凳子坐了。
“皇爺爺命曹國公回京,您呢...跟著他執(zhí)掌京師大營!”
“殿下!”
常升起身,行禮道,“微臣...并未帶過兵,且資歷不足難以服眾,如此的重任交給臣....”
“怎么?”
朱允熥的臉,直接變得冷漠起來,“孤給開國公求來差事,是求錯了嗎?”
咚!
常升跪地叩首,“微臣不敢,微臣有負殿下美意,微臣罪該萬死!”
“你是我的舅舅,無需這么....誠惶誠恐的!”
朱允熥抿嘴笑笑,“起來,坐下,聽我說!”
“是!”
“正是因為你沒帶過兵,所以才讓你脅從曹國公管理京師大營!”
朱允熥繼續(xù)道,“你要明白,孤的一片苦心!”
袍服之內(nèi),常升的身體,微微顫抖著。
若是別人,可能早被這滔天的君恩感動得無以復加,激動得不能自已,欣喜得語無倫次。但他...經(jīng)歷過常家從山巔跌至谷底的曲折,更經(jīng)歷過朝不保夕提心吊膽的日子。
也親眼見到,昔日那些所謂的功臣將相如何家破人亡。
他焉能不知,這看似巨大的權力背后,乃是巨大的危機。
況且他知道,他本就不是那種可以獨當一面的人。而現(xiàn)在皇太孫卻驟然強加大任,等待他的,將是巨大的陷阱,一路荊棘。
可他,沒有辦法,只能硬著頭皮接下來。
“微臣,叩謝皇太孫殿下天恩!”
“唔!”
朱允熥淡淡的點頭,“去吧,回去給舅母和表弟表妹帶好....”說著,他一笑,“常讓她們進宮來坐坐,惠妃娘娘那,總是念叨呢!”
~
“主子!”
朱允熥站在窗邊,對著遠去的常升,輕輕擺手。
何廣義躡手躡腳,走到他的背后,低聲道,“太原錦衣衛(wèi)的奏報來了!”
“嗯!”朱允熥點頭,“然后呢!”
“晉王的病...”
何廣義壓低聲音,“這次十分的兇險,奏報上說,最近晉王已經(jīng)開始....便溺不能自控,便中帶血?!?/p>
“呵!”朱允熥嘴角上揚,“我三叔正當壯年,怎么會病的這么厲害?錦衣衛(wèi)有沒有查查,到底是病了,還是...跟我二叔一樣被人下毒了?”
“是病!”
何廣義低頭道,“晉王腸腹之痛,早已有之?!?/p>
“哎!”
朱允熥嘆半聲,抬頭看著天上僅存的幾顆星辰,“天....不作美呀!呵呵!”
~~
“父王!”
畫面一轉,山西太原晉王府。
藥味繚繞的寢宮之中,朱濟熺跪在晉王朱棡的床頭,看著面色憔悴的父親,無助的落淚。
“我這一次...”
朱棡瘦得脫了像,曾經(jīng)相貌堂堂的漢子,如今臉上的皮肉都松了,“可能是過不去了...”
“您別這么說,皇祖父那邊已經(jīng)派了最好的御醫(yī),這幾日就到!”
朱濟熺忙道,“您好好養(yǎng)養(yǎng),一定沒事的!”
“自已的身體,我自已知道!”
朱棡無力的搖頭,而后忽然慘然一笑,“我三兄弟...大哥,二哥加上我....竟都是四十來歲,呵呵.....就要走了!”
“父王!”
朱濟熺抓著父親的手,“您...何必這么的消極!”
“便溺帶血....死亡之兆!”
朱棡苦笑開口,“神仙也就不得了!”說著,他反手握著兒子的手掌,看著兒子的眼睛,“趁我現(xiàn)在還有精神,我要跟你交代后事...”
“父王..”
“聽我說!”
朱棡艱難的正色道,“我死之后,你...是下一任的晉王。但你,不要學我!”
“對內(nèi),孝順你的母親,愛護你的弟弟妹妹們!”
“對外,對朝廷...尤其是東宮要恭順!”
“晉藩的兵權,不要等到朝廷要了才交上去。你自已先教....記著,對東宮尤其要恭順。你...”
朱棡擺擺手,“你不是我,沒有跟他掰腕子的資格!”
人,都是活一口氣的。
昔日他身子康健的時候,對那位東宮大侄子心中頗有微詞??涩F(xiàn)在自知熬不了多久,他開始為兒子的日后做打算。
“總之朝廷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朱棡又道,“兒子,記住...低頭不丟人!但,明知道斗不過人家。卻依舊不低頭,那是愚蠢!”
“兒子明白!”朱濟熺落淚,“兒子.....心里都清楚!”
“別人的事不要摻和,你老子我是皇帝的嫡子?!?/p>
朱棡吞咽一口,繼續(xù)無力說道,“憑這層身份,咱們晉藩永遠倒不了。所以其他藩王的事,你不要管。你就關起門來,過你的日子?!?/p>
“還有.....”
說著,他吃力的抬手,指著靠墻的一排柜子。
“你妹子要嫁給曹國公的兒子,嫁妝一定要豐厚!”
“跟其他人,你可以不用來往!”
“但是跟李家,你務必親厚!”
說到此處,他攥著兒子的手,“記住,有事想不通,就去問曹國公。他看在我的面上,定然幫你!”
我真是不要臉,不要臉,不要臉。
我太不要臉了,楊偉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