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露未晞，朝霞始消。
王揚一行剛至城門，便看見柳惔帶著四個黑衣刀客迎了上來。向王揚拱手道：
“王公子可否下馬一談？”
王揚尚未開口，謝星涵道：“王公子受驚，又一路奔波，柳王友如果有事，不如等他稍作休息之后，再行商議。”
“四娘子不必?fù)?dān)憂，我只和王公子說幾句?！?/p>
王揚看了看柳惔的眼睛，便道：“好?！?/p>
正要下馬，卻被謝星涵攔住，警惕地看向那四個刀客。
柳惔恍然，揮手道：“你們都退開，站遠(yuǎn)些?！?/p>
四個刀客一抱拳，躬身退遠(yuǎn)。
王揚下馬，和柳惔來到路邊。
陳青珊也要跟著下馬，謝星涵拉住陳青珊道：“不用?！比缓蠡仡^看了一眼，身后十余騎散開，警戒四周，又有八騎專門盯住刀客方向。
謝、陳兩女一起看著王揚與柳惔敘話，然后同時睜大眸子，因為柳惔正對王揚一揖到地！
王揚扶起柳惔：“柳大人這是何意？”
“首先，我必須為舍弟向王公子致歉。文深性傲，量偏狹，屢次挑釁，多蒙王公子寬宏，不與他計較，可他竟不知悔改！一錯再錯！竟到了設(shè)計報復(fù)的地步！這都是我這個做兄長的失職，疏于教導(dǎo)，才讓他落到今天這副田地！今日之事，舍弟絕對脫不了干系！但我可以用河?xùn)|柳氏的聲譽向公子保證，他絕對絕對不會與蠻人勾結(jié)！這一點，請公子相信。”
王揚沒有刻意沉默片刻以做姿態(tài)，而是直接道：“我相信?！蓖瑫r不動聲色地觀察柳惔的神色。
柳惔的目光清明了幾分，點點頭：
“其次，我要向公子說明，無論是我，還是家父，都不會因為舍弟的態(tài)度如何，又或者因為郡學(xué)、王館學(xué)等事，而對公子抱有敵意。這一點不會變。尤其這次的事，更是無端連累公子受驚，雖然主要責(zé)任在南蠻，但舍弟卷在其中，也不會起什么好作用，所以我們對公子只有歉意，而沒有敵意。家父知此事后，也只會怪舍弟自已行事不端，絕對不會遷怒公子！”
王揚聽柳憕上來說得這兩段話，心中已有了幾分估量，“我知道了，柳大人有什么話，不妨直說?！?/p>
“好。我想以一個兄長的身份，請公子給我講一下，當(dāng)時發(fā)生了什么。”
“柳大人沒看到案卷？我在案卷里的陳述，都是真的?！绷鴲醇戎懒鴳~設(shè)計的事，那肯定是看了案卷的。
柳惔盯著王揚的眼睛：“我不信案卷，我信你?！?/p>
王揚意識到這是一個契機。
此時他有三種選擇，一是虛與委蛇，二是全部說出，三是只說對自已有利的部分。
就當(dāng)下情形來說，無論做哪一個選擇，都有可能導(dǎo)致截然不同的后果。
孔子說：“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以者，用也?！八浴?，即“所用”，指用以行事的方法；由是緣由。“所由”就是如此行事的原因；“所安”是心性喜好。“廋”譯為隱藏。
孔子講的是看人之法。
看人要看他做事的方法，看他那樣做的原因，再看他心性安于什么，不安于什么，那這個人就藏不住了。所謂“人焉廋哉”是也。
王揚察其人，觀其色，斷其心，再結(jié)合柳惔的為人、性格、目的與這件事后續(xù)發(fā)展的預(yù)期，包括柳憕歸來的可能性，王揚選擇了第二種，即全部說出。也叫坦白。
但坦白也是有講究的，有時同樣一件事，措辭不同，側(cè)重不同，甚至順序不同，都可能給聽者造成天差地別的兩種感受。
所以王揚首先說道：“柳憕向蠻人說了我的絲綢生意，說了我瑯琊王氏的身份，要蠻人把我留下來換絲綢。這件事，我沒有寫上去。”
柳惔動容，倒不是因為柳憕害王揚，這點他不奇怪，再說王揚也不是等著人害而不反擊的善茬兒，并且從結(jié)果上看，王揚安然返回，而阿弟卻被蠻人帶走，說件事完全和王揚無關(guān)，他不信。他倒很想看看，王揚會不會承認(rèn)。
另外，盡管他相信弟弟沒有與蠻族勾結(jié)，但此間細(xì)節(jié)一旦傳出，弟弟必被物議所非，甚至可能被追究責(zé)任，王揚隱住這點沒說，也算給弟弟留了一個體面。現(xiàn)在田奇死了，混進(jìn)樂府的那個仆人也死在林中，應(yīng)該同樣是被蠻人所殺，但此案中尚有一個樂家管事，不知道他會不會牽連到弟弟。
柳惔嘴唇微顫，似乎想要說點什么，王揚續(xù)道：“柳憕說了自已是國公之子，我也順?biāo)浦?，坐實了他的身份。他一邊說，我一邊拱火，所以他被蠻人帶走，也有我的責(zé)任。”
柳惔沒想到王揚如此坦率！
他看著王揚，臉上的神情極為復(fù)雜，沉淀了一下情緒，拱手，緩緩說道：“多謝王公子坦誠相告。”
“柳大人有什么打算？”王揚問。
柳惔怔怔而立，木然道：“這件事怪不得公子?！?/p>
“不，我是問救人的事?！?/p>
“齊律禁與蠻人交通。我家若私下贖人，那便是違律。若他們要的數(shù)目不多，或者事情鬧得不大，那即便是違律，我可一身擔(dān)之。但此事如此震動，他們索要的錦緞又這樣多，如果運了過去，往小了說是資敵，大了說是交通蠻部，另有所圖。這是可能禍及家門的事，我不能這么做。”
柳惔神色暗淡，沉重地?fù)u了搖頭：“而朝廷又絕不會準(zhǔn)許被威脅勒索，所以......”
柳惔的表情有些失控，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他已經(jīng)給父親報信，其實就算不報信，父親也會知道?？杉幢阋愿赣H的地位，又能有什么辦法？
柳惔垂下眼眸，心如刀絞。
王揚道：“我有一個辦法，或許可以救柳憕。”
柳惔猛地一僵！
難以置信地抬頭，連聲音都帶著顫抖：“王公子若能以德報怨，救回阿弟，那就是對柳家有大恩！我柳惔必銘感五內(nèi)，此生不忘！??！”
柳惔眼眶一紅，又是喜悅又是感激。
王揚道：“大人先別急著謝，我這個辦法能不能把人救回來，并沒有萬全的把握，成算大概只有六七成?！?/p>
柳惔激動道：“好好好！六七成已經(jīng)很高了！便是一成也值得一試！無論成與不成，我都感激不盡......”
“另外，我想請柳大人幫我一個忙，事先說明，這個忙和救柳憕沒關(guān)系，是我自已的事?！?/p>
“這個忙我一定幫！公子盡管說！”
在王揚與柳憕低語的時候，謝星涵也在陳青珊說話，在鋪墊了幾句之后，謝星涵裝不經(jīng)意的樣子，問陳青珊道：“陳姑娘，你家公子那條腰帶很好看，哪里買的？我也想買一條。”
小珊想了想，搖頭道：“不知道?！?/p>
謝星涵星眸一閃：“所以他買腰帶那天沒帶你去？”
小珊點頭。
“那天他是直接系在腰上回來的，還是回到家之后新?lián)Q上的？”
“......記不清了。”
謝星涵看著王揚，皺眉沉思。
其實如果小涵這時把視線轉(zhuǎn)到小珊的臉上，便會發(fā)現(xiàn)她神情上的破綻。
因為小珊說謊了。
她記得很清楚，那天公子穿著一套很華美的新衣服回來，她偷偷多看了好幾眼。
現(xiàn)在系的這條腰帶和那件新衣服是一套的，都有紅絲勾邊，或許覺得那件衣服太扎眼，所以公子這次去樂家山莊，便只系了腰帶，沒穿那件華服。
至于這些為什么沒和謝星涵說，是因為公子的事，是不能隨便和別人說的。誰都不可以。
......
王府的一個房間內(nèi)，孔長瑜正獨自站在廳中，對著屏風(fēng)后匯報事件進(jìn)展。
但他的注意力現(xiàn)在完全無法集中，因為屏風(fēng)后正響著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砰！砰！砰！
這是拳頭打在人臉上的聲音。
每一下都如同重錘，帶著沉悶、粗暴，與無盡的戾氣，狠狠地砸在孔長瑜心上，震得他頭皮發(fā)麻。
剛開始那個樂家管事還哀嚎，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沒了聲音，鮮血如蜿蜒的毒蛇，從屏風(fēng)下緩緩滲了出來，孔長瑜只覺自已口腔、鼻腔里都滿是腥味，幾乎要吐了出來。
第一次見到這個場面時，他真的吐過，那次連屏風(fēng)都沒有。
巴東王就當(dāng)著他的面，把那張臉一拳一拳地錘爛。
孔長瑜從此，便再也不吃肉糜了。
此時巴東王汗淋淋地從屏風(fēng)后走來了，一邊擦手上的血，一邊道：“你接著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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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論語的那句話細(xì)較字意，學(xué)界有幾種不同的意見，我這個翻譯就和楊伯峻先生翻的有些不一樣，但整體句意都是一樣的，不妨礙理解。
②王揚去樂家山莊時只有腰帶是新的，沒有穿新衣，因為那件衣服有點燒包，王揚穿衣風(fēng)格還是不習(xí)慣太浮夸的，不然謝星涵當(dāng)時注意的便不會只有腰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