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的窗紙被夜風(fēng)刮得簌簌響,像極了宮外流民的嗚咽。殿內(nèi)只剩一盞殘燭,昏黃的光勉強圈出一小塊亮地。
齊先生枯瘦的身軀在光影里立得筆直,倒比殿中那根裂了紋的盤龍柱還要挺拔幾分。
李隆基仍縮在角落的里,明黃常服上沾著不知是酒漬還是淚痕的印子,鬢邊白發(fā)亂蓬蓬地垂著,哪還有半分帝王模樣。
他聽見齊先生的腳步聲近了,卻只是把臉埋得更深,指尖死死摳著椅縫里的積灰,像個怕挨訓(xùn)的孩童。
“錯了?李三郎啊!”齊先生的聲音突然炸響,震得案上的青瓷筆洗都跳了跳,“你倒有臉縮在這里躲著!敢不敢跟我出去走一趟?去朱雀大街看看,那些啃著樹皮、凍得只剩一口氣的流民,哪個不是你大唐的子民?”
“去西市瞧瞧,當(dāng)年胡商云集、琵琶聲能飄出三條街的地方,如今只剩斷壁殘垣,墻根下還埋著沒來得及收殮的孩童尸骨!”
他越說越激動,每一下都像敲在李隆基的心上:“我實在想不明白,你李三郎怎么會昏庸至此???你忘了景龍年間,在洛陽城外的田埂上,你攥著半塊麥餅跟我說,要讓天下人都能頓頓吃上飽飯?忘了開元初年,你在含元殿上握著姚崇的手,說要‘以民為根,以儉為本’?你不是昏君!你是親手把大唐推上盛世巔峰的帝王啊——你怎么會變成這樣呢?”
“姚崇若是在此,你有臉見他嗎?有臉見當(dāng)年那些輔佐你的臣工嗎?”
李隆基的肩膀猛地一顫,喉結(jié)滾了滾,卻沒敢抬頭。
他怎會不記得?那些畫面像刻在骨子里的印記:當(dāng)年他還是臨淄王,跟著齊先生在民間察訪,看見老農(nóng)因賦稅太重賣了女兒,當(dāng)場就把腰間的玉帶解下來換了銀子,紅著眼對先生說“日后我若掌權(quán),定要讓這般慘事絕跡”。
開元十三年封禪泰山,他望著山下跪拜的萬民,回頭對身后人笑,說“看,這便是大唐的氣象”。
可如今,那些氣象都成了泡影,只剩他親手造下的煉獄。
齊先生見他仍是沉默,語氣稍稍軟了些,只是眼底的痛惜更甚。
他放緩腳步,走到椅邊,目光落在李隆基鬢角——當(dāng)年那個束著玉冠、眉眼帶笑的少年郎,怎么就成了如今這副頹唐模樣?
“那年你才十七,騎著匹瘦馬雪地里凍得嘴唇發(fā)紫,卻還攥著本《貞觀政要》,說要跟我學(xué)‘治世之道’?!?/p>
他的聲音沉了些,帶著幾分悵然,“一轉(zhuǎn)眼,你倒把當(dāng)年的初心,都丟在霓裳羽衣曲里了?!?/p>
李隆基的肩膀終于垮了下來,淚水順著臉頰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先生,朕……朕知道錯了。”
“可一切都晚了?!?/p>
“晚?”齊先生突然笑了,笑聲里滿是蒼涼,卻又藏著股不服輸?shù)膭?,“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不算晚!學(xué)生犯錯,當(dāng)先生的,總不能看著你摔進(jìn)深淵里不管?!?/p>
“當(dāng)年你在韋后手里搶皇位,是老臣幫你聯(lián)絡(luò)羽林軍,太平公主逼宮,都過來了,如今你捅了這么大的簍子,老臣自然也得幫你擦這個屁股。”
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陡然沉了下去,像壓在心頭的巨石:“只是老l得跟你說句實話,如今的局勢,大唐和亡國也差不了多少了?!?/p>
“你當(dāng)年設(shè)節(jié)度使,把軍權(quán)、財權(quán)、人事權(quán)都給了他們,就像把刀遞到了別人手里。”
“現(xiàn)在倒好,朝廷發(fā)一道圣旨,那些節(jié)度使要么裝聾作啞,要么直接把圣旨扔了——你以為哥舒翰兵敗潼關(guān),真的只是兵力不足?是后方的節(jié)度使扣了糧草,眼睜睜看著他戰(zhàn)死!”
“這一切,都是因你李三郎而起!”齊先生的聲音又硬了起來,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從今日起,就沒有‘大唐王朝’了,只有‘唐王朝’——那個萬邦來朝、四夷臣服的‘大’字,被你親手磨沒了?!?/p>
他俯身,死死盯著李隆基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但這王朝,終究也會因你李隆基而結(jié)束——現(xiàn)在擺在你面前的,就兩條路?!?/p>
“要么,繼續(xù)縮在這里,像只老鼠似的,在陰暗的角落里等死,讓李氏祖宗蒙羞。”
“要么,就學(xué)學(xué)太宗皇帝,哪怕沒了‘大’字,也要讓那些虎視眈眈的異族不敢覬覦我大唐?!?/p>
“你忘了五胡亂華的慘狀?忘了中原百姓被異族當(dāng)成牲口宰割的日子?”
齊先生的聲音里添了幾分悲壯,“這大唐的土地,是太宗皇帝、高宗皇帝一代代打下來的,是無數(shù)將士用命守住的,絕不能在你手里,重蹈當(dāng)年的覆轍!”
“你是李氏的子孫,是開元盛世的帝王,就算只剩最后一口氣,也得站在城樓上,讓天下人看看,你李三郎,還沒垮!”
李隆基猛地抬起頭,通紅的眼睛里終于有了光——那是被痛罵喚醒的血性,是刻在骨子里的帝王尊嚴(y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