薊城最時興的鬟髻是晉陽和大梁都沒有的，他大約也會覺得新奇吧。呂嬤嬤有一雙精巧的手，這雙手把南平妝扮得十分嬌俏。

南平生來就帶著塞北趙氏胡人的血統(tǒng)，偏又十分會長，不似趙敘一樣有著寬額與高顴，她只撿好的地方長。因而在中原的柔美之外，又多了三分塞北的英氣。

這一刻，那雙墨色的鳳目流連在那新奇的鬟髻之上的時候，又在想什么呢？他可也會為燕國的鐵礦、鹽巴、戰(zhàn)馬和皮革心動嗎？

燕王后含笑點頭，似在贊許呂嬤嬤的手藝，也似看到了南平順遂好合的將來。

燕王后還與她說話，“晉娘娘瞧，多般配的一對璧人呀！”

阿磐垂眸，這時候的南平就是鐵鹽兵馬，鐵鹽兵馬遠比般不般配的重要。

謝玄若應，她想，她大抵是不會阻攔的。

不為旁的，只是為了晉國吧。

眼見著謝玄伸手接匣子，順勢推開了南平，淡淡挑眉，溫和笑道，“等孤召你。”

說的話模棱兩可的，不知到底是應了，還是沒有應。

但到底那姨甥二人聞言是笑逐顏開的。

這一樁以藥方換冊封的交易是成了，以孩子換鐵鹽兵荒馬的交易必也能成。

謝玄說完話，拿著盒子也就帶人要走了，臨到殿門時又轉(zhuǎn)身道了一句，“阿磐，去看看孩子們?！?p>阿磐早想離開這里了，聞言也就帶著趙媼白珠一行人往外走，到了廊下，見謝玄似又不經(jīng)意地道了一句，“燕王后沒什么事，也早些回吧。”

燕王后笑著應了，“是，小童再與平兒說幾句話，就走了?！?p>不知又有什么話要說，阿磐打算就在廊下聽一聽，也許能聽出點兒什么有用的消息。

謝玄呢，謝玄就在她跟前，攏了攏她垂落的發(fā)絲，一雙鳳目中意味不明，笑著對她說，“回大明臺?！?p>說完也就抬步下了長廊，往華音宮宮門去了，必是趕著要去閭里用藥，癘風這種事畢竟耽誤不得。

阿磐便聽著殿里的人說話，見那燕王后打量著華音宮，兀自一嘆，“真是物是人非吶，姨母數(shù)年前來的時候，這里還是趙氏的天下。那時候你母親還在，你也還小。還好，既做了夫人，若得晉王垂愛，總有出頭之日。姨母不放心，忍不住要多說幾句，你安安分分的，不要生出什么事，不懂的，拿不準的，多問呂嬤嬤，她跟在我身邊多年，能幫得到你?！?p>南平撲在燕王后懷中委屈巴巴地落淚，“姨母不要走，姨母能不能在宮里多陪陪平兒，要不就在晉陽多留一段日子，姨母要是回去了，誰還能為平兒做主？”

燕王后便笑，“都是趙國夫人啦，還像個小女兒家。好好好，你母親不在了，姨母便為你多留一段日子，等你根基穩(wěn)了，再啟程也不遲，免得以后掛念?！?p>南平撒嬌賣癡的，偎在燕王后肩頭，“姨母，姨母最疼平兒了！”

見燕王后要動身了，阿磐也就乘鳳輦走了。

趙媼一路又憤憤不平說了許多，大多是指責燕王后多事，要不就譏諷新封的趙國夫人不體面，要么就問難道大王真要寵幸趙夫人？

連白珠和青薔都知道，燕王后開出的條件有多么誘人。

阿磐心里盤算著旁的事，沒怎么去聽，聽謝玄的話回了大明臺，也就在大明臺待著。

安北侯照舊在廊下蹲守，孩子們都好，該吃吃該喝喝，閭里傳來消息，藥方是真的，染疫的百姓飲下湯藥精神好了許多，過一兩日大約也就沒事了。

至落日熔金，暮云四合，謝玄來了。

阿磐只以為那人今夜必定要去華音宮寵幸趙夫人，沒想到他來。

他不但自己來，還帶了一老一小兩個庖人，后頭跟著的將軍還抬著烤爐與鐵架，烤乳豬的香味自烤爐中傳來，一來就在大殿里散開。

阿磐的歡喜都在心里，不叫謝玄看清楚。

她有扳倒南平的法子，也要弄明白謝玄的意思。

不然，他果真有心要鐵鹽兵馬的話，她的歡喜豈不是要令他為難。

而阿磐不愿謝玄為難。

因而起身立著，就那么望著那人，不去問什么“大王怎么來了”這樣的話，全都聽他的唄。

那人笑，習慣性地牽手攜她落了座。

“周褚人巡城時，找到一位故人。是先前侍奉父君的老晉人了，會做孤幼時吃的炮豚。孤想，你大抵沒有吃過，便要阿翁來做，與你一同嘗嘗?！?p>（炮豚出自《禮記》，類似于今天的烤小豬）

從玉璧的事便能知道，他是個很念舊的人，因而這時候分明是說著高興的話，卻被她聽出來幾分難以察覺的傷懷。

老庖人磕頭行禮時，淚眼汪汪地叫“大王”和“娘娘”，這聲“大王”和“娘娘”，老者從前也一樣叫過謝玄的父君與母后吧。你瞧謝玄的眼里，也泛著一層水霧。

仔細想來，他看見故人，定要憶起父君母后曾在這大明臺死去的慘狀。

阿磐輕撫著那人脊背，輕聲勸慰，“大王見到舊時的阿翁，父君母后也會高興的?！?p>那人點頭，“高興?！?p>老庖人和小庖人這便一起開工，就在大殿里炙烤起乳豬來。

阿磐從前在書簡中見過炮豚，卻并不曾吃過。

那是洗凈的乳豬，以利刃剖開豬腹，除去內(nèi)臟，塞入蜜棗，繼而裹上草簾子，再裹上泥土，用火燒烤。

至火把泥土烤干，再將小乳豬從泥土和草席中取出，擦凈皮肉，最后上架子炙烤。

這時候抬進殿中的就是已用草簾子烤至半熟的小乳豬，因而進殿時也就有了濃郁的肉香。

焦香的乳豬切成塊，庖人又端上來清酒與梅子醬來蘸食解膩，老庖人慈眉善目，眼眶微紅，“請大王和娘娘嘗嘗，老奴老啦，不知道還是不是當年的味道啦?！?p>那人拾起銀箸夾起炙肉，喂她一塊，“阿磐，嘗嘗?！?p>焦香的肉有著酥脆的皮，內(nèi)里卻還有些豐富的汁，與清冽的酒，梅子的清香在口中次第綻放，交織一起，實在美味啊。

阿磐贊道，“阿翁手藝極好?！?p>是啊，那人嘗了一塊，笑著一嘆，“是孤三歲的味道。”

老庖人抬袖拭淚，“大王和娘娘什么時候想吃，老奴什么時候來給大王和娘娘做。這些年，老奴東躲西藏，險些活不下來?！?p>小庖人伸手去擦老庖人的眼淚，聲音輕輕的，“阿翁別哭。”

那人溫聲道，“阿翁留下來吧，還留在宮里?！?p>老庖人眼淚汪汪的，連連應答，“好，好啊，聽大王的，彘兒，還不快謝大王和娘娘。”

那叫彘兒的孩子連忙磕頭謝恩。

阿磐笑，“剁成肉糜，可叫孩子們一起來吃。”

那人笑著搖頭，“孤請你看戲，孩子們不便來?！?p>阿磐好奇問道，“是什么戲？”

那人仍舊笑，爐子里竄出來的火光跳躍著，在那人眸子里映出幾分罕見的神色，“好戲，馬上就知道了。”

他說什么，她便聽什么。

相夫教子，沒有什么可疑慮的。

便見那人揮手令庖人退下去了，又吩咐左右，“去請趙國夫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