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承宗倒是認得金寶，眼中閃過一絲訝意，奇道：“你是子明的小廝？”
金寶忙點頭道：“正是，奴才名叫金寶，代我家三爺向?qū)O師請安問好?！?/p>
孫承宗微微含首道：“子明有心了，緣何派你回京？”
金寶將奏本和書信逞上，恭敬地道：“三爺命奴才把這封信和奏本交給孫大人?！?/p>
孫承宗并不知道發(fā)生了剛才那一出，所以暗暗皺眉，心想，子明辦事向來謹慎妥當，這次不知為竟何派了這么個活寶來送信，竟當著別人面把書信交給自己，真讓人哭笑不得。
這時趙明誠捋須一笑，轉(zhuǎn)身施施然回到自己的書案后坐下辦公了。
孫承宗先是打開賈環(huán)的信件看了一遍，接著又看了那份控告萬安的血書，禁不住勃然色變道：“豈有此理，這個萬安當真無法無天！”
金寶這貨眼珠一轉(zhuǎn)，插了一句：“可不是，咱們?nèi)隣敭敃r便氣憤不已，還說了句什么……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此乃咱們疊翠書院的規(guī)訓，環(huán)雖三尺微命，又豈能坐視洛陽百姓于水深火熱之中？”
這番話，賈環(huán)可沒對金寶說過，顯然是這貨現(xiàn)編的，關鍵還編得如此有水準，不知是靈機一動，還是智商偶然大爆發(fā)了。
果然，孫承宗聞言十分欣慰，頻頻點頭道：“難得子明有此赤誠之心，你且下去稍候，待老夫修書一封，你且?guī)Щ厝ソo子明?！?/p>
金寶叩頭退出了內(nèi)閣，在外面等候。孫承宗這才打開賈環(huán)的奏本細看，頓覺“刀光劍影”撲面，禁不住擊節(jié)贊賞。
趙明誠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離座，笑吟吟地走到孫承宗跟前，吟道：“萬安萬安，萬家不安，指地為礦，占山為倉，虛空課稅，空手套狼。噬黎民以吸骨髓，啖百姓如吞豬羊，兩載為監(jiān)，天高三尺，十室九空，爹不見娘……閹賊猖獗，拋惡臭以污乾坤，執(zhí)糞瓢以染青天。
呵呵，真?zhèn)€罵得酣暢淋漓，賈子明這一本可為彈章范本也，孫大人以為然否?！?/p>
趙明誠倒是博聞強記，雖然只看了一遍賈環(huán)的奏本，竟把里面的內(nèi)容記了個大概，當然，也有賈環(huán)寫得精彩，朗朗上口的緣故。
孫承宗訝然地抬頭，趙明誠捋須笑言：“孫大人不必驚訝，剛才在六部大院外，本官機緣巧合之下得以先睹為快，所以知道奏本上所寫的內(nèi)容?！?/p>
趙明誠一面將經(jīng)過略說了一遍，孫承宗不由恍然，難怪金寶即奴才當著趙明誠的面把賈環(huán)的書信和奏本交給自己，原來還有這一出前因。
這時趙明誠正容道：“皇上如今受史大用這閹佞所蒙蔽，大興土木，耽于享樂，凡有奏本舉報天下礦監(jiān)稅吏者，皆束之高閣；凡有奏本言免稅賑災者，皆留中不發(fā)，長此以往，則我大晉社稷危矣?！?/p>
趙明誠說到此，神色激動地道：“孫大人，賈子明雖去職淪為白身，亦不敢忘國，決然上書彈劾萬安這閹黨，你我恬為內(nèi)閣輔臣，又豈能再尸位素餐，坐視不管？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
孫承宗暗皺了皺眉，像他這種政壇老玩家，又豈會不明白趙明誠的意圖，所以盡管趙明誠說得慷慨激昂，他依舊不動聲色地道：“趙大人過于危言聳聽了。”
趙明誠嘆道：“我朝太祖立國之初便定下規(guī)矩，宦官不得干政，如今閹黨橫行，荼毒甚深，這兩年天災不斷便是預兆。孫大人，若不對閹黨加以遏制，任其繼續(xù)坐大，日后悔之晚矣！”
孫承宗略沉吟道：“趙大人打算如何遏制？”
“眼下便是絕好機會，既有血書在手，證據(jù)確鑿，即便動不了史閹本人，斷其一爪牙，亦能使其有所收斂，提振士林正氣。”趙明誠義正詞嚴地續(xù)道：“為免皇上袒護閹黨，再次將奏本留中不發(fā)，本官建議孫大人今日午朝時，直接朝參，我等必一呼百應，再加上證據(jù)確鑿，皇上即便有心袒護也不能也！”
孫承宗心念電轉(zhuǎn)，如今東林一系和閹黨爭斗已呈公開化，史大用利用廠衛(wèi)壓制輿論，又慫恿皇上加征商稅，這都觸及了東林一系的核心利益，如今被關在錦衣衛(wèi)大獄里的洛陽知府也是東林一系的人，也難怪趙明誠會如此著急的，竟不顧身份，親自攛掇自己沖鋒陷陣，此番舉動未免過于拙劣，實在有失水準，不過……萬安在洛陽確實鬧得不像話，這種禍害理應除掉。
趙明誠見孫承宗沉默不言，略帶失望地轉(zhuǎn)身離開了，心里卻是有點得意，因為賈環(huán)那奏本已經(jīng)傳開了，所以孫承宗是不可能藏起來的，不管他是按正常程序走內(nèi)閣上遞，還是直接朝參，東林黨都能抓住機會借題發(fā)揮，當然，如果孫承宗能直接朝參就最好了，效果也會更炸裂。
很快，午朝的時間到了，趙明誠率先離開內(nèi)閣，往文華殿的方向而去。
在此值得一提的是，今年是乾盛十一年，換而言之，乾盛帝已經(jīng)登基御極將近十二年了，前七年基本活在太上皇康平帝的影子下，勤政謹慎，如履薄冰，后五年慢慢擺脫太上皇的束縛，直到三年前太上復辟失敗，乾盛帝才算是真正的御極天下。
自從年初與皇太極簽訂了和約，大晉的東北邊境算是暫時穩(wěn)定下來了，勤勉多年的乾盛帝明顯有點怠政，時有稱病不早朝的情況發(fā)生，不過午朝還是天天雷打不動的。
且說一眾大臣到了文華殿，賈政依舊站在最后混日子，不過此時卻心情忐忑，那些知情的官員均有意無意地望來，更是讓政老爹如坐針氈。
稍傾，身穿明黃滾龍袍，頭戴翼善冠的乾盛帝便走進了文華殿。四十多歲正值壯年，乾盛帝的身體一直還不錯，只是近段時間估計房事有點過度了，嘴唇微微發(fā)白，眼袋十分明顯。
不過在場的大臣都不敢正視龍顏，乾盛帝一進殿，立即都跪倒三呼萬歲，即便乾盛帝落座后喊平身，大家站起來也是低眉垂目，無人敢仔細打量御座上這位九五至尊。
今日這場午朝，慶王和岷王依舊都出席了，分立在文武百官前面。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陳矩、秉筆太監(jiān)史大用則站在御座后面兩側(cè)，后者看著殿內(nèi)的一眾文官，臉上似帶冷笑。
此時，陳矩上前揮響廷鞭，扯著嗓子叫道：“有本啟奏，無本退朝。”
東林一系的官員均有意無意地望向?qū)O承宗，后者卻如老僧入定一般。
眼見孫承宗沒有打頭陣的意思，趙明誠不由暗叫一聲老狐貍，而其他東林一系官員則故意投去鄙夷的目光，疊翠書院一系的官員均臉上有些發(fā)熱。
史大用本來還有點緊張的，見孫承宗遲遲沒有動靜，不由暗松了口氣，心想，孫承宗還算識相，倒是趙明誠這老東西可恨，待咱家收拾了那些小嘍啰，再慢慢炮制你！
乾盛帝環(huán)視了一眼眾大臣，打了呵欠道：“既然諸位卿家都無本啟稟……”
“臣有本啟稟！”孫承宗忽然出列開口道。
眾人不由精神一振，史大用的老臉卻立即拉了下來。
乾盛帝不動聲色地淡道：“奏來！”
“河南河北多地連年大旱，饑荒嚴重，百姓有倒懸之急，臣奏請皇上免除兩省三年的稅賦，及時開倉賑濟?！睂O承宗一面說，一面鄭重地跪倒。
乾盛帝皺了皺眉道：“孫愛卿平身，朕知道了?！?/p>
孫承宗神色激動地道：“皇上，開倉賑災已刻不容緩，再遲必遍地餓殍，恐天下大亂也?！?/p>
乾盛帝不悅地道：“孫愛卿身在京城，如何得知？河南有黃河灌溉，即便真有旱情也只是局部，哪有如此嚴重，莫要危言聳聽！”
孫承宗搖了搖頭：“連月來，河南各地上報的災情的奏本絡繹不絕，難道這些地方官還敢串聯(lián)起來欺瞞朝廷不成？就在今日，臣還收到了門生賈子明的來信，賈子明奉皇命，護送康樂公主前往哈密和親，途經(jīng)洛陽，竟見黃河也幾近斷流了，赤地千里，百姓食不果腹，流民聚集，就連公主車隊也險遭搶掠，可見情況已經(jīng)岌岌可危?！?/p>
乾盛帝聞言面色頓時變得凝重起來，他并非昏庸無為的君主，顯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沉聲道：“當真如此？”
史大用暗叫不妙，陪笑道：“不可能吧，據(jù)奴才所知，日前錦衣緹騎才前往洛陽抓捕謊報災情的洛陽知府和同知，黃河根本沒有斷流啊?！?/p>
慶王徐文燁立即怒斥：“放肆，朝堂之上幾時輪到你這奴才多嘴，難道不知我朝宦官不得干政？這是太祖定下的規(guī)矩。”
史大用嚇得撲通的跪倒請罪，心里卻是大恨。
乾盛帝皺了皺眉，淡道：“掌嘴！”
史大用不敢違抗，辟哩叭啦地自打起嘴巴來，直到兩頰紅腫，嘴角流血，乾盛帝才冷冷地道：“念你初犯，且饒你一命，退下！”
史大用連忙叩頭謝恩，灰溜溜地退走，在場大部份官員，除了已經(jīng)投靠閹黨的，皆大快人心。
慶王心里暗暗得意，此番舉動無疑讓他在文官當中加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