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驕陽似火，鴻雁樓，窗外那棵老槐樹上的蟬正成群結隊地聲嘶力竭，叫得人實在心煩。馮紫英抄起一張凳子飆到窗口前，朝著老槐樹便用力扔了過去，只聽得啪啦一聲大響，上百只蟬驚慌四散，撒下的尿液仿佛下了一場小雨，耳根也瞬間清凈了。

　　馮紫英拍了拍手，走回桌旁坐下，笑道：“他娘的，總算舒服了，咱們繼續(xù)喝酒?！?/p>

　　賈環(huán)調侃道：“馮大哥如今官兒大了，脾氣也大了，路過的狗都得挨他一記耳光?！?/p>

　　盧象升不由啞然失笑，馮紫英嘿嘿笑道：“哪里哪里，不過是天氣太過炎熱罷了，住在軍營里每日點卯操練，火氣自然也大，待會喝完這頓酒，到青樓點十個八個粉頭瀉一瀉就好?！?/p>

　　“該死！”賈環(huán)和盧象升齊聲道。

　　馮紫英笑道：“開玩笑而已，家里有，外面的臟貨馮大爺還瞧不上，不過環(huán)兄弟和建斗兄若有興趣，我倒是可以舍命陪君子?！?/p>

　　“更該死了?！辟Z環(huán)和盧象升笑罵道。

　　前兩日，盧象升已經(jīng)拿到任命文書了，畢日將啟程前往陜西榆林米脂縣赴任，馮紫英得知后，特意在鴻雁樓二樓雅座訂了一桌酒，把賈環(huán)也請來，專門為盧象升餞行。

　　三人當初在南邊一起剿海盜，一起保護巡鹽御史林如海，打擊私鹽集團，可謂是同過生死，共過患難的弟兄了，如今盧象升要西行，遠赴邊城，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相會了。

　　馮紫英捧著酒壇，豪放地給三人的海碗里灌滿了酒，然后端起海碗大聲道：“我馮紫英一介武人，是個大老粗，也不會說些文縐縐意綿綿的漂亮話，總之，情義都在酒里，干啦！”

　　賈環(huán)和盧象升也端酒站了起來，大家仰首一飲而盡。馮紫英哈哈一笑道：“暢快，再來一碗！”

　　三人連飲了三大碗，這才坐下細聊，馮紫英抓了一把炒豆子扔進嘴里，一邊嚼一邊道：“米脂縣是個窮地方，遍的強人悍匪，不過以建斗兄的本事，沒準到了那里反而如魚得水呢，將來干出一番功績來倒未可知。”

　　“那是必然的?！辟Z環(huán)微笑道，語氣篤定。

　　馮紫英眼中閃過一絲異色，笑道：“我不過是安慰一下盧建斗，場面話罷了，為何環(huán)兄弟如此篤定？”

　　賈環(huán)笑道：“因為我對建斗有信心，不像老馮你，不夠真誠！”

　　馮紫英哈哈一笑道：“放屁，老子要是不真誠就不會直接說出來了。”

　　賈環(huán)笑言：“那也只能說你對建斗信心不足，說實話，自從我認識建斗的第一天起，我便料定他將來必然名動天下，流芳百世。”

　　盧象升沒想到賈環(huán)對自己的評價竟然如此高，既激動，又有點不好意思，咳了一聲道：“子明言過其實了。”

　　馮紫英上下打量了盧象升一眼，笑道：“環(huán)兄弟如何看出來?難道還能掐會算不成？”

　　賈環(huán)神密一笑道，馮大哥就當我能掐會算好了，你們且都記著我今天的話，若干年后看是否應驗。

　　盧象升乃明末著名的忠臣猛將，他組建的天雄軍可謂赫赫有名，最后因陷入清軍的重重包圍而力戰(zhàn)徇國，全軍上下至死不降，乃晚明最有氣節(jié)的忠臣良將之一，讓后世敬仰，死后被崇禎帝追封太子太師，兵部尚書。

　　當然，大晉并非晚明，盧象升最后的命運如何，倒還是未知數(shù)，不過觀其為人行事，定也是忠孝節(jié)義之輩。

　　馮紫英眼珠一轉，挺胸道：“既然環(huán)兄弟有此異能，不如替馮大哥也算一算吧，將來又當如何？”

　　賈環(huán)搖頭道：“不算?！?/p>

　　馮紫英皺眉不悅：“為何？莫非環(huán)兄弟瞧不起我老馮？”

　　賈環(huán)笑道：“自然不是，我若瞧不起馮大哥，今天連這酒也不會來喝?！?/p>

　　“哪為何不算？”

　　“因為馮大哥命格太貴，算不出來，也不敢算！”

　　“去你大爺?shù)?！”馮紫英笑罵道：“別以為說句好話就能搪塞過去，馬上給我算，否則便絕交。”

　　賈環(huán)笑道：“好罷，那我免為其難算一算吧，馮大哥此次陪駕出征，恐怕……”

　　馮紫英心中一緊道:“恐怕什么？”

　　盧象升也道：“子明別賣關子了?！?/p>

　　賈環(huán)好笑道：“你們真當我是鐵口直斷的賈半仙啊?！?/p>

　　馮紫英和盧象升都不由莞爾，賈環(huán)認真地道：“我雖然算不出來，但還是要提醒馮大哥，女真鐵騎不好惹，萬勿大意了?！?/p>

　　從時間線上來看，如今正處于晚明崇禎年間，而且又有努爾哈赤這種人物，眾所周知，歷朝歷代的開國雄主無一不是絕代猛人，而且種種不可思議的機緣巧合，使得他們克服萬難，最終成就大業(yè)，簡直如有神助一般，也難怪有“真命天子”一說。所以賈環(huán)不太看好乾盛帝的這次御駕親征，弄不好會跟隋帝楊廣一樣的下場。

　　馮紫英深深看了賈環(huán)一眼，點頭道：“多謝環(huán)兄弟提醒，我會小心的，對了，我也要提醒環(huán)兄弟一句，御駕東征后，太子將留守監(jiān)國，你在朝中行事須謹慎。”

　　馮紫英也知道賬本的事，當初還勸過賈環(huán)假裝不知太子參與私鹽牟利，直接把賬本交給錦衣衛(wèi)指揮使易洪，但有些事，即使你假裝不知，別人都是心照自明的，最終也是躲不掉。

　　賈環(huán)苦笑道：“如果麻煩要找上門，即便再謹慎也沒用?！?/p>

　　馮紫英愕了一下，轉身離席把窗門關上，這才坐回賈環(huán)后邊，低聲道：“可是太子找你麻煩了？”

　　賈環(huán)點了點頭，將那日到西山狩獵的事略略一說，馮紫英和盧象升聞言均是面色凝重，事情大條了，太子可是儲君，讓未來的皇帝記恨上，無疑是極為可怕的。

　　馮紫英沉吟了片刻，道：“要不我再想想辦法，帶上環(huán)兄弟你一道伴駕出征？”

　　賈環(huán)心中微暖，搖頭道：“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遲早是要面對的，放心，他還不敢明著對臣子下手，如今只能隨機應變了?！?/p>

　　馮紫英嘆了口氣，他也沒有太好的辦法，只能安慰道：“環(huán)兄弟向來運氣不錯，相信這道檻最后應該也能順利邁去的?！?/p>

　　賈環(huán)微笑道：“但愿吧，不說這個，喝酒！”

　　三人繼續(xù)喝酒，至晚方散了。

　　第二日，盧象升動身赴任，賈環(huán)、柳毅、張芝龍、黃聰、李白度等疊翠書院的同窗都來送行，一直送至城西十里長亭，這才依依惜別。

　　……

　　乾盛八年五月十九，御駕親征的前一日。乾盛帝來到西苑靜心齋，西苑總管太監(jiān)安公公垂首立在一旁，恭謹慎微。

　　乾盛帝看了一眼床上的太上皇康平帝，只見這位還是歪嘴斜眼的，右手形如雞爪，口不能言，只能發(fā)出含糊的音節(jié)。

　　乾盛帝詢問了幾句老頭子近日飲食情況，然后便把安公公打發(fā)出去了，走到床前，伸手握住太上皇那只僵如雞爪的右手，試圖給他掰順了，可惜沒能辦到。

　　“父皇這只手算是廢了！”乾盛帝放下太上皇的手，淡淡地道：“對了，明日朕將御駕親征遼東了，要是父皇還康健如故，朕倒是想帶著你一想出征，可惜你連吃喝拉撒都要人服侍，自然也騎不上馬?！?/p>

　　“嗚嗚嗚！”康平帝嘴里發(fā)出一連串粘糊的音節(jié)，雙眼極力想望向乾盛帝，可見意識是清醒的，也聽得懂乾盛帝的話。

　　乾盛帝笑道：“你反對朕親征？為何反對？你不是一直嫌朕太過文弱，重文輕武嗎？如今朕追求武功，你倒反對起來了？”

　　“嗚嗚嗚！”康平帝嘴里又發(fā)出一連串難明的音節(jié)，眼神似有些著急。

　　乾盛帝面色一沉，冷笑道：“我大晉兵精糧足，火器強大，此戰(zhàn)朕必勝，且待朕凱旋歸來吧，父皇就別瞎操心了，仔細養(yǎng)好你的病才是正經(jīng)?！闭f完轉身走出了靜心齋。

　　乾盛八年五月二十日，乾盛帝一身戎裝，在朝陽門外誓師親征，各路王爺王子，滿朝文武皆東出朝陽門叩拜送行，賈環(huán)自然也參加了。

　　此次誓師大會之盛大場景便不贅述了，在此值得一提的是，乾盛帝此行幾乎帶走了京軍三大營的全部精銳，共計十萬人，加上遼東前線的二十萬大軍，總兵力達三十萬，對外宣稱百萬。

　　華蓋殿大學士趙明誠，兵部尚書張鶴鳴等一眾大臣伴駕出征，此外，乾盛帝還帶上了慶王和代王兩名親王，有培養(yǎng)之意。京城則由太子徐文宏負責留守，內閣首輔李標率另外兩名閣臣輔助太子監(jiān)國。

　　隨著三聲炮響，大軍啟程，神機營、三千營、五軍營，共計十余萬精銳拔營起寨，浩浩蕩蕩，殺氣騰騰，直奔山海關而去。

　　太子徐文宏一直送出五十里地，這才率著眾臣回城，心中既興奮，又有些不安。

　　興奮的是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他將總理國政，可以提前過一把皇帝癮，不安的是皇上把慶王和代王帶在身邊。

　　慶王和代王正是太子的兩個異母兄弟，也是最出眾的兩個，對太子之位構成威脅，此番伴駕出征，若立下大功歸來，那么威脅就更大了，太子徐文宏自然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