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已經是正月底了，但入夜后的寒意仍濃，賈環(huán)緊了緊披風，獨自提著一盞燈籠穿廊過院，向夢坡齋行去，仿似夏夜里一只流螢。

　　若是以往，只要一入夜，整座榮國府便會燈火通明，甚至各處門戶都有人上夜把守，但是為了節(jié)約開支，賈環(huán)已經下令將不必要的燭火滅了，內部一些無關緊要的門戶也撤了看守，盡量精簡人手，所以偌大的府邸，此時已冷清了許多。

　　且說賈環(huán)一徑到了賈政的書房夢坡齋，發(fā)現(xiàn)書房外面那兩排燈籠也撤了，昔日徹夜燈火輝煌的書齋里只透出一片昏黃的燭光。

　　“環(huán)三爺來，咦，隨行的小廝都死去哪了？這些個懶貨，真該打死！”守在書齋外的李十兒見到賈環(huán)獨自提燈前來，立即上前行禮討好。

　　這個李十兒沒有領取遣散費自愿離府，倒是讓賈環(huán)頗有些意外，不過轉念一想，李十兒是賈政的近身隨從，平時跟隨賈政出入行事，估計是有額外的油水撈吧，所以即使停發(fā)月錢也不愿離開。

　　賈環(huán)一邊將燈籠遞給李十兒，一邊淡道：“大晚上的，又不是出府辦事，讓小廝跟著作甚？現(xiàn)在一切從簡，這些虛頭巴腦的排場早該免了。”

　　李十兒本來想拍馬屁的，豈料竟拍到了馬腿，陪笑道：“環(huán)三爺說的是，不過從園子來這里比較遠，路上又烏燈瞎火的，奴才也是擔心環(huán)三爺?shù)陌踩?，畢竟身邊有小廝跟著穩(wěn)妥些，呵呵，環(huán)三爺您請，老爺和林管家在里等著呢?！?/p>

　　賈環(huán)舉步進了書房，只見屋內點了兩根燭火，地上燃了炭爐，賈政坐在書案后，林之孝恭謹?shù)卣驹谝慌允毯颉?/p>

　　“環(huán)兒見過老爺！”賈環(huán)上前略為施禮，賈政好整以暇地點了點頭，吩咐道：“林之孝，你跟環(huán)哥兒說說具體情況吧?！?/p>

　　“是！”林之孝拿起賬本，向賈環(huán)匯報今日下午裁員的結果：“本府原有奴才438人，其中48人共七戶不告而別，今有206人自愿離府謀出路，現(xiàn)余182人，其中男仆87人，女婢95人，不過……四十歲以上的約占三成，三十歲以上的超過四成。”

　　古人的平均壽命短，四十歲確實算老了，賈府那些仆婦過了三十五歲就要被稱作“婆子”。

　　年齡危機哪個朝代都存在，只不過表現(xiàn)形式不一樣罷了，譬如現(xiàn)在的許多公司都不招三十五歲以上的，所以過了這個年齡界限的在職員工很少會跳槽，追求安穩(wěn)，所以賈府現(xiàn)在的情況也差不多，年紀較大的奴才，留下來的意愿會更高，畢竟就算停發(fā)月錢，至少還有一個包吃包住的容身之所。

　　這種情況，賈環(huán)早就考慮到了，所以并不感到意外，而且剩下這182人服侍主子已經綽綽有余，理想狀態(tài)是一百五十人左右，于是點頭道：“差不多了，明天起重新分配人手，外宅的人手林管家自行決定，后宅具體如何安排，你請?zhí)鞠?。?/p>

　　“正該如此！”賈政聞言滿意地點了點頭，正所謂男主外，女主內，盡管老太太讓賈環(huán)管家，但后宅的治權還是王夫人的，環(huán)哥兒若越俎代庖，只會加深二人的矛盾。

　　父子主仆三人又聊了一會人手調配的事，一切安排妥當，賈政便捋須道：“若沒其他事，環(huán)哥兒你且回去吧，明日起安心準備應試?！?/p>

　　如今債主打發(fā)了，奴仆也裁減了，最難啃的兩塊骨頭都已經啃掉了，很明顯，賈政覺得自己又行了，接下來的事情他足以應付，所以不用賈環(huán)再操心。

　　賈政這個人，雖然古板迂腐，教育兒子的方式欠妥，但跟天下父母一般，望子成龍的意愿還是如出一轍的，自然希望賈環(huán)能全力以赴，一舉考中進士，光宗耀祖！

　　賈環(huán)正要離開，忽然醒起賈探春打算將園子利用起來生息的事，便說了出來。

　　林之孝擊節(jié)贊賞道：“好主意，當初建園子就花了十多萬兩，如今每年維護，請園丁修剪打理花草，飼養(yǎng)飛禽異獸，少說也得上千兩銀子，若三姑娘真能利用起來，即便不能生息，省下打理花草這筆開支也是好的，如此一來一回，將有馀以補不足，就能節(jié)約上千兩銀子?！?/p>

　　賈政的思想古板，本來就視商賈為賤業(yè)，更何況賈探春乃閨閣姑娘，專事針線就好，折騰這個實在有失身份，所以他聽賈環(huán)說完后，第一反應就是不樂意，然而聽了林之孝之言，頓時又有點意動了，節(jié)約一千兩銀子可不是少數(shù)目啊，自己當官的俸祿一年才八十兩，加上養(yǎng)廉銀也才一千多兩。

　　嘿，正所謂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如今賈家祖?zhèn)鞯木粑粊G了，每年財政赤字超六千兩，雖說今日削減了大半奴才，開銷定會大幅下降，但還欠著十幾萬兩外債呢，終究是要還的，自然得想方設法開源節(jié)流了。

　　賈政左思右想，終究還是決定向“五斗米”折腰了，點頭道：“既然如此，三姑娘愿意折騰便讓他折騰吧，畢竟管理自家園子也不必在外拋頭露面，若像寶丫頭那般，鐵定不行！”

　　賈環(huán)不以為然地道：“職業(yè)無貴賤之分，憑本事吃飯而已，商賈就未必低人一等?！?/p>

　　賈政厲聲喝斥道：“幼稚，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此乃朱子之言。更何況自古來，士農工商，商賈便是賤業(yè)，虧你還是舉人呢，書讀到狗肚子去了？竟自甘下流！”

　　靠！賈環(huán)暗翻了個白眼，沒有共同語言，話不投機半句多，干脆低頭不語。

　　賈政見賈環(huán)“慚愧”地低頭，又念在其這段時間勞心勞碌，力挽狂瀾的份上，倒沒有再過多斥責，只揮手喝道：“去吧，回去好生讀書，別凈琢磨這些賺錢逐利的勾當，若這次春闈大比不中，仔細你的皮！”

　　賈環(huán)也不多言，從李十兒手中接過燈籠便獨自離開了。

　　賈政見狀不由皺了皺眉，問道：“林管家，如今外頭跟隨環(huán)哥兒的小廝有幾人？”

　　“三人，除了石頭邢威，還有沐野和金寶，但都不是咱們家的奴才，均是環(huán)三爺從金陵帶回來的?！绷种⒋鸬?。

　　賈政又問：“那跟寶玉的小廝又有多少？”

　　林之孝想了想才答道：“好像有十人，除了茗煙，還有鋤藥、掃紅、墨雨、掃花、引泉、伴鶴、挑云、雙壽、雙瑞?！?/p>

　　賈政聞言微愣，再問道：“寶玉屋里服侍的奴婢呢？”

　　林之孝答道：“那就更多了，光是大丫環(huán)便有九人，粗使丫環(huán)也有十來個，婆子七八個。”

　　按照賈府原來的標準，小主子一般配備一個乳母，四個教引嬤嬤、兩名貼身大丫環(huán)、五六個負責灑掃的粗使丫頭，若是男主子，外頭再配四名小廝。由此可見，服侍賈寶玉的奴仆已經大大超配了，這也反映了賈寶玉這個嫡子受賈母的寵愛程度。

　　賈政略一沉吟道：“從今之后，隨寶玉的小廝削減到四人，環(huán)哥兒再添一個，湊夠四人?！?/p>

　　林之孝連忙答應下來，心里替賈環(huán)高興，老爺這是要一碗水端平了。

　　“對了，環(huán)哥兒屋里服侍的奴婢又有多少？”賈政又問。

　　林之孝答道：“仔細算來，貼身服侍的大丫環(huán)只有平兒，那洋婢曼達琳乃林姑爺生前所賜，另外還有三名粗使丫環(huán)，兩個婆子。”

　　賈政聽完后沉默了片刻，揮手道：“你且退下吧?！?/p>

　　林之孝行禮退了出去，賈政略坐了片刻便離開書房，返回后宅正房內。王夫人本打算上床安寢，見賈政竟然回來了，沒有宿在書房，自然十分欣喜，忙著人打來熱水給賈政泡腳，一邊噓寒問暖。

　　“如今府中的奴仆去了一大半，不足兩百人了，難免人手不夠，太太明日讓人找林之孝家拿一份名單，重新分配一下各房服侍的人手?！辟Z政一邊泡腳一邊道。

　　王夫人點頭道：“知道了，這是好事，能節(jié)約許多開支，以往咱們府里的奴才實在太多了，難得環(huán)哥兒如此能干，將此事辦成了?！?/p>

　　賈政嗯了一聲，又道：“對了，寶玉屋里服侍的奴婢太多了，如今各房能減的都減，若寶玉例外倒不不好?！?/p>

　　王夫人面色微僵，表情滯了一秒才道：“是這個理，慢說寶玉了，我這屋里也得削減一些才是?！?/p>

　　賈政道：“按照原來的規(guī)矩辦就好，東府如今是徹底抄沒了，服侍珍大奶奶和蓉哥兒夫婦的奴才也按照原來的規(guī)矩安排，各房調配一下，多除少補，譬如環(huán)哥兒屋里服侍的人手卻是不夠的?！?/p>

　　王夫人暗咬牙，點頭笑道：“妾身知道了，其實妾身早就打算給環(huán)哥兒補齊，只是暫時物識不到合適的人選，這兩天保準辦妥?！?/p>

　　“也不必急，總歸記得就行?！辟Z政一邊說，一邊抬起腳讓婢女擦干，然后趿上鞋子，忽又問道：“對了，寶玉這幾日可上學了？”

　　“寶玉這兩天感了風寒，暫時沒上學?！蓖醴蛉酥岬?。

　　賈政臉色一變，皺眉道：“當真是慈母多敗兒，這孽障最不愛讀書，怕是裝病躲懶，又在園子里廝混虛度光陰，太太若再縱容他，這輩子再難有出息，看看蘭哥兒，十歲未及已是童生身份，他這個叔叔難道沒有半點羞恥之心？”

　　王夫人不由面紅耳赤，羞憤莫名，作不得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