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到集中營,不少匪徒起初還心頭一樂。
流放邊疆?那不就是奉國故地,陛下的龍興之所嗎?
聽說那地方被治理得跟世外桃源似的,土地肥沃,日子好過得很!
這哪里是流放受苦,分明是換個地方享福?。?/p>
說不定還能混個屯田戶籍,重新做人呢。
然而,他們很快就笑不出來了。
流放文書下達,目的地寫著的不是東北,而是西北!
那里的邊軍統(tǒng)帥馬靖,正愁缺少人手挖掘戰(zhàn)壕、填平陷坑呢。
這些身強體壯,且精力沒地方使的罪犯,簡直是送上門來的免費勞力。
遠在西北的馬靖收到朝廷陸續(xù)發(fā)配來的近萬名‘勞役’時,先是目瞪口呆,隨即反應(yīng)過來,立刻面向帝都方向‘砰砰砰’連磕了三個響頭,高呼陛下圣明。
當然,這些都是后話了,暫且不提。
且說帝畿周邊的匪患蕩滌一清,道路靖安,民心大定。
解決了后顧之憂的李徹,終于可以將全部精力投入新朝的根本大計之上。
他正式下令,將那份早已擬好的《求賢詔》,發(fā)往大慶目前所能控制的每一個州、府、縣。
詔書明確宣告,朝廷將于三月之后,在帝都舉行‘恩科會試’。
不拘出身,唯才是舉,誠邀天下英才共聚京師,為國效力!
無數(shù)的寒門學子、落魄文人,在聽到求賢詔書后立刻沸騰起來。
。。。。。。
寒風卷著枯葉,刮過破敗的農(nóng)家小院。
張謙手里緊緊攥著一張已然揉得發(fā)皺的紙,如同攥著一團火,風風火火地沖進了昏暗的屋內(nèi)。
“父親!父親!”
屋內(nèi)可謂家徒四壁,泥土夯實的地面,墻壁斑駁,除了一張木桌和兩張鋪著干草的床外,幾乎再無它物。
一個彎著脊背的老農(nóng),正就著門口透進來的微弱光亮編織草鞋。
聽到長子的呼喚聲,老農(nóng)抬起頭。
張謙的臉被寒風凍得通紅,卻因激動而煥發(fā)出異樣神采。
看到兒子如此作態(tài),老農(nóng)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無奈。
每當張謙露出這種神情,他就知道自己怕是又要不安寧了。
果不其然,張謙甚至沒來得及喘勻氣,開口便是石破天驚:
“父親,孩兒......孩兒要出一趟遠門!”
張父握著稻草的手微微一顫,沉默了片刻,才嘆了口氣。
“又要到哪里去求師?”
這些年,兒子為了讀書,足跡幾乎踏遍了周邊府縣。
帶回來的,卻只有那看不見摸不著的‘學問’。
“此次不是求師!”張謙揮舞著手中的紙張,“孩兒要去京城!去帝都!”
“京城?”張父渾身一顫,手中的草鞋險些掉落。
京城,那是何等遙遠而陌生的地方。
在他的認知里,那是皇帝和達官貴人居住的天上宮闕,與他們這等泥腿子相隔甚遠。
張謙卻恍若未覺,兀自激動地說道:“陛下登基,發(fā)布了求賢詔,廣納天下英才,不拘出身,唯才是舉!”
“父親,您聽到了嗎?唯才是舉!不拘出身??!”
他的眼眶微微發(fā)紅:“孩兒渾渾噩噩十余年,四處漂泊求學,受人白眼,嘗盡冷暖?!?/p>
“如今肚子里總算也裝了些微末的本領(lǐng),陛下開此恩賜,乃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孩兒如何能放過?!”
看著兒子眼中的亮光,張父心中五味雜陳。
他放下手中的活計,緩緩開口道:“謙兒,為父不懂你說的這些道理?!?/p>
“但這些年來,你拜訪了那么多有學問的官人,他們起初不也都說有教無類,只論才學嗎?”
“可結(jié)果呢?人家一見你是農(nóng)家子,連門都不讓你進,連話都不屑與你多說......這皇帝......陛下,難道就不會如此了嗎?”
一番話如冰水澆頭而下,瞬間讓張謙激動的心情冷卻了大半。
父親的話雖然樸素,但卻戳中了他心底最深的痛處。
是啊,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被門第之見踩滅。
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名仕,怎會真正將一個農(nóng)家子的才學放在眼里?
所謂的‘唯才是舉’,真的能打破這延續(xù)了千百年的壁壘嗎?
他張了張嘴,想要反駁,卻發(fā)現(xiàn)自己喉嚨發(fā)緊,只能說出一些無意義的話:“不會的......父親......這次不一樣......那可是陛下,陛下金口玉言......肯定不會的......”
聲音越來越低,顯然他連說服自己的底氣都沒有。
張父看著兒子瞬間黯淡下去的眼神,心中也是發(fā)苦。
他沒有再說勸阻的話,只是深深地嘆了一聲。
隨后用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支撐著膝蓋,緩緩站起身。
張家是這片土地上最普通不過的農(nóng)戶,面朝黃土背朝天,幾代人都沒走出大山。
本來像是張謙這樣的人,命運早已注定,注定與筆墨紙硯毫無瓜葛。
然而,在他出生那天,一個游方的和尚路過張家門前討碗水喝,恰逢張謙降生。
那和尚說孩子眉宇間有慧根,與佛有緣,便給了張父一個不起眼的木牌,言明可憑此物去附近山上的寺廟,聽高僧俗講。
所謂俗講,便是寺廟為了傳播佛法,為孩童開蒙識字而設(shè)的講席。
是的,佛門也不只是搜刮財富,廣收信徒,他們也做過一些好事。
畢竟教化百姓也算是一種功德。
而俗講的內(nèi)容自然離不開佛經(jīng)故事,但好歹能讓人認識幾個字。
張父想著,自家雖是尋常百姓,孩子肯定是做官無望。
但若能識文斷字,在這鄉(xiāng)下地方,終究是件體面事,誰見了不高看一眼。
于是,他便將年幼的張謙送去了寺廟,只求兒子莫要在寺廟待久了出家就好。
這一送不要緊,張謙倒是沒有生出佛心,遁入空門,反倒是在那青燈古佛旁,埋下了一顆渴望知識的種子。
從寺廟的蒙學結(jié)束后,他便著了魔似的吵著要繼續(xù)讀書。
可張家一貧如洗,哪里供得起一個只讀書不干活的孩子?
但張謙性子極拗,認定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十四歲那年,他便毅然離家,開始四處漂泊,拜訪那些有名望的飽學之士,希望能得到指點。
然而,天下的學問大多壟斷在世家大族手中,那些世家出身的名士,怎會看得起一個衣衫襤褸的農(nóng)家子?
他吃了不知多少次閉門羹,受了無數(shù)次的白眼和嘲諷。
偶爾,也會遇到一兩位真正有風骨的名士,見他心誠志堅,便會破例指點他一二。
每逢此時,張謙便如獲至寶,如饑似渴地汲取著每一分知識。
然而,這些名士也不可能收一個農(nóng)家子為入門弟子,更不可能長期教導他。
因此,張謙的求學之路始終是斷斷續(xù)續(xù),所學龐雜而不成體系。
如同一個饑餓的人撿拾著他人掉落的食物碎屑,雖能果腹,卻難成盛宴。
就這么奔波輾轉(zhuǎn),眼看快到三十而立的年紀,張謙帶著滿腹雜亂的‘學問’回到家中。
他本以為,憑借自己游學所得,總能在這窮鄉(xiāng)僻壤謀個小吏的差事,哪怕是給貴人當個幕僚、門客,也算是一條出路。
可世道哪有他想的那般簡單?
小吏雖地位不高,卻往往是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的家傳飯碗,外人極難插入。
至于門客之流,貴人不會請一個泥腿子做智囊,除非他是什么奇人異士。
現(xiàn)實一次次地將張謙的希望擊得粉碎,他就這樣在家鄉(xiāng)渾渾噩噩地蹉跎著。
直到今天,這張輕飄飄的《求賢詔》如同一點星火,再次點燃了他心中的火焰。
張父轉(zhuǎn)過身,步履蹣跚地走到床邊,小心翼翼地床頭和土墻的縫隙里摸索了許久。
隨后捏出了一小塊用粗布包裹著的碎銀子。
他將這包不知積攢了多久的積蓄,鄭重地放進張謙手中。
“為父能做的,只有這些了?!睆埜傅穆曇羝届o,“你若是想去,就去試試吧?!?/p>
感受著掌心的那一點冰涼,又看到父親布滿溝壑的臉,張謙的淚水瞬間奪眶而出。
巨大的懊悔和自責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
他跪倒在地,聲音哽咽:“父親!孩兒不去了.......不去了!”
“是孩兒不孝,這些年一事無成,還讓您如此操勞......我不去了!”
“去吧?!?/p>
一只粗糙溫暖的大手,輕輕撫上他的頭頂,如同他幼時那般。
“知子莫過父,為父知道,你若是真的不去,嘴上不會說什么,心里卻會一直懊悔失落,這輩子都放不下,比殺了你還難受?!?/p>
“與其讓你抱憾終身,不如......就去勇敢嘗試這一回?!?/p>
“為父懂得不多,大字不識一個,但始終相信......”
“我兒讀的那些書,是有用的,它們不該爛在這土房子里?!?/p>
張謙聞言渾身劇震。
他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著父親。
隨后不再猶豫,咬了咬牙,重重地將額頭磕在地上。
“好!父親!兒......就去這最后一次!”
“若能成功衣錦還鄉(xiāng),必以重金侍奉父親頤養(yǎng)天年!”
“若是不成......兒便死了這條心,回來安心務(wù)農(nóng),再不叫父親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