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宣政殿。
李徹拿著那封來自蓉城的信件,臉上帶著玩味的笑容。
他看向一旁侍立的林清源,將信遞過去:“魏訓向朕要蜀王之位才肯歸降,朕該不該答應他?”
林清源受寵若驚,皇帝親自遞書,這是心腹大臣才有的待遇。
好在這幾日的相處,林清源已經熟悉了陛下的性格,知道他不拘此等小節(jié)。
于是便恭敬地接過信件,快速瀏覽一遍。
看過之后,他沒有任何猶豫地回道:“回陛下,臣以為不能答應!”
“非但不能答應,陛下還應下旨,嚴厲申飭于他!”
李徹問道:“說來聽聽?!?/p>
“王權關乎國體,乃陛下權柄所系,豈能用作交易?他魏訓敢提此非分之求,本身就是僭越大罪!”
“陛下答應了他,日后大慶的敵人歸降之時皆重提此事,難不成都分一個王爵?”
李徹眼中閃過一絲笑意,卻故意引導道:“哦?若是朕答應了他,蜀地便可兵不血刃,立刻歸附?!?/p>
“前線數(shù)萬將士得以歸家,蜀中百姓亦可免于戰(zhàn)火,早日休養(yǎng)生息,這不正是圣人常說的止戰(zhàn)功德嗎?”
林清源搖頭,目光清明地回道:“陛下,此乃虛假之功德,飲鴆止渴耳!”
“若封其為蜀王,蜀地雖名義上重歸朝廷,實則自成一體,形同割據(jù)?!?/p>
“陛下喪失了對蜀地官吏任免、賦稅征收、軍隊調動的控制權,與丟失祖宗疆土何異?”
“縱得一時的安寧,卻埋下了分裂的禍根,遺患無窮,此絕非明君所為!”
聽到林清源用‘非明君所為’這樣大膽的詞語,一旁的懷恩眼皮子直跳。
好家伙,這位探花郎是真敢說啊。
那些奉國的老臣面對陛下,都不敢說如此露骨的批評之言。
反觀李徹,聽到這番大膽的話非但不怒,眼中贊賞之色更濃。
林清源此人才學深厚,且敢于直言不諱,這才是李徹將其留在身旁的愿意。
皇帝當久了,必然會聽不到實話,這是李徹不想看到的。
他需要林清源這樣的大膽之人提醒自己,無論自己做出什么樣的功績,終究是個凡人。
而凡人,就會犯錯。
李徹撫掌笑道:“善!大善!”
他將書信輕輕放回御案,手指點了點那信紙:“這魏訓......是個人才啊,他這是在試探朕呢?!?/p>
林清源微微一怔,隨即恍然:“陛下的意思是......他并非真心想要王位,而是想要看看陛下,更在意天下一統(tǒng)的虛名,還是更看重對蜀地的實際掌控?”
“正是此理?!崩顝刭澰S地點頭,“朕查閱過此人的生平政績,他并非貪戀權勢之輩?!?/p>
“有意思的是,魏家與皇考還有一段陳年私仇......”
說罷,李徹將當年慶帝如何用計射殺魏訓之父的往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林清源。
這段隱秘關乎先帝聲譽,李徹能如此坦然相告,顯見對林清源的信任。
說完往事,李徹目光深邃地看向林清源,問道:“以你之見,皇考當年所為,是否違背了道義?”
這是一個極其尖銳的問題,林清源沉吟片刻,并未回避,坦然回道:“臣以為,先帝放棄的是道義虛名,追求的是更長遠的目標?!?/p>
“行此非常之事,固然留下了背信的污點,但卻因此瓦解了蜀軍斗志,避免了長期戰(zhàn)爭帶來的更大傷亡?!?/p>
“天下一統(tǒng)的進程加快,無數(shù)將士與百姓因此得以活命。先帝以個人聲名為代價,換取家國天下的早日安定,奸計之中也有道德所在?!?/p>
李徹聞言哈哈大笑:“先帝若在天有靈,定會喜歡你!”
他站起身,在殿內踱了兩步,再次感嘆:“這魏訓也不錯,有殺父之仇,卻能跳出私怨,以蜀地大局為念?!?/p>
想到這里,李徹收集人才的癖好又發(fā)作了。
“朕真想讓他入朝為官,他若肯來,朕直接給他個三品大員!”
隨即,李徹心念已定,對林清源道:“給魏訓的回信,就由你來執(zhí)筆。”
“你替朕告訴他:蜀王之位,絕無可能!”
“朕非但不答應他的條件,還不允許他和羅月娘繼續(xù)留在蜀地,待投降之后,必須舉家遷入京師!”
李徹嘴角勾起笑容:“一個治國安邦的能臣,一個驍勇善戰(zhàn)的巾幗將軍,正該來朝廷揚名立萬,窩在家里有什么出息?”
“臣,遵旨!”林清源躬身領命。
隨后立刻走到一旁,也不拘束,直接跪坐在地面上。
從懷恩手中取過紙筆,略一思忖,便奮筆疾書起來。
他這樣的小官,自然是不可能在宣政殿有專屬座位的。
李徹看著他這般,不禁微微蹙眉,對身旁的懷恩吩咐道:“去給林檢討搬個座來,以后這個座位就設在此處,不必撤了?!?/p>
懷恩聞言心中一震,連忙應喏,隨后親自搬來一個錦墩,輕輕放在林清源身旁。
林清源正寫到關鍵處,感受到身旁動靜連忙停下筆:“臣,謝陛下隆恩!”
李徹笑著擺了擺手:“專心寫你的?!?/p>
懷恩垂手退到一旁,再看向林清源的眼神,已然大不相同。
他原本以為,陛下最看重的是出身寒微的狀元張謙,對這位才學似乎更勝半籌的探花,心存些許制衡之意。
如今看來,自己完全猜錯了。
一個剛剛入仕的臣子,竟能在天子殿下?lián)碛幸粋€專屬座位,這是何等的圣眷!
或許陛下最看好的,另有其人。
林清源性子雖清冷灑脫,但感受到李徹的發(fā)自內心的體貼,心中也不由得涌起一股暖流。
他重新落座,再提筆時,筆鋒也沾染了幾分快意。
文思愈發(fā)泉涌,一封才華橫溢、情真意切的回信,在他筆下漸漸成形。
然而,世間事往往計劃趕不上變化。
當信使歷經跋涉,將這封書信送達蓉城時,看到的卻是滿城縞素。
魏訓,沒能等到他試探的答案。
就在信使抵達的數(shù)日前,這位支撐蜀地的父母官已是油盡燈枯,溘然長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