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李徹的話,眾臣躬身應(yīng)喏。
李徹微微頷首,示意閱卷開始。
早已等候在側(cè)的二十余位有學識的朝廷重臣,立刻依照事先分好的組別,審閱面前堆積如山的考卷。
而錦衣衛(wèi)和廠衛(wèi),則負責將考卷分類,遞送到考官面前。
李徹坐在龍椅上,讓懷恩端來一杯清茶,也隨手拿來一份考卷端詳起來。
大殿內(nèi)一時間只剩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以及偶爾響起的研墨聲。
李徹眉毛微皺,只看了一會兒,便嫌棄地將考卷扔到一旁。
寫得太差了!
帖經(jīng)有大面積空白,寫上的也有許多錯字,后面的墨義更是沒法看,連基本的理解正確都做不到。
李徹甚至覺得,在后世找一個剛學完《論語》的小學生,都比這答得強。
他抬頭看向其他官員,發(fā)現(xiàn)大家都差不多是一個表情,皆是一副‘地鐵老人手機’臉......
果然,大殿中的這份靜謐并未持續(xù)太久。
“豈有此理!簡直是豈有此理!”
一聲壓抑著怒氣的低吼聲,打破了寂靜。
眾人循聲看去,只見文載尹猛地將手中一份卷子拍在案上,花白的胡須微微顫抖。
“‘己所不欲,勿施予人’?!圣人之言,字字珠璣,連蒙童都知是‘勿施于人’!”
“此等錯漏,簡直辱沒斯文,也敢來參加恩科考試?!”
他這一開口,仿佛點燃了引線,其他閱卷官也紛紛忍不住抱怨起來。
“此卷更甚!《孟子見梁惠王》,竟能寫成《墨子見齊宣王》,張冠李戴,荒謬絕倫!”
“你看這份,問‘何為仁’,答曰‘吃飽穿暖即是仁’,這、這......雖言民生疾苦,卻全然未解仁之精義?。 ?/p>
“滿紙荒唐言,不堪入目!這等人也敢來應(yīng)考,真當我大慶官位是田間野菜,隨手可摘嗎?”
一時間,抱怨之聲此起彼伏。
隨著閱卷的深入,大臣們的臉色越來越凝重。
他們發(fā)現(xiàn)這七千多份卷子之中,水平之參差遠超想象。
有大片空白根本未作答的,有胡亂填寫、詞不達意的。
更有甚者,對圣人之言的理解南轅北轍,曲解到了令人啼笑皆非的地步。
總體而言,低水平者竟占了多數(shù)。
即便是有寥寥數(shù)卷優(yōu)秀的,也并非一個題都沒錯,只不過是對多錯少而已。
李徹高踞御座,靜靜地看著下方眾人如同炸開鍋一般,臉上并無太多意外之色。
他不由得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
如今這般景象,其實早在他的預料之中。
這些學子,大多非世家出身,缺乏系統(tǒng)性的教育和名師的指點,全靠自身摸索或家中零星傳授。
學識根基薄弱,對學問的理解就會出現(xiàn)偏差,實屬正常。
李徹深知,這世界并非非黑即白。
寒門學子中未必盡是良才,也可能有庸碌甚至品性不佳之輩。
世家子弟中也未必全是紈绔,同樣會有才華橫溢、品性端方者。
然而,從概率上講,世家子弟自幼擁有最優(yōu)越的教育資源,父輩高度重視其文化培養(yǎng)。
耳濡目染之下,平均水平自然更高。
而許多所謂的寒門學子,家道中落,父輩要么沉溺于往昔輝煌醉生夢死,要么為重振門楣而汲汲營營。
對子女的教育往往心有余而力不足,或是自身水平有限,無法給予正確指導,導致子弟學問粗疏。
李徹如今要做的,便是沙里淘金,從這群學識普遍薄弱的學子中,篩選出那些真正具備潛力的‘金子’,哪怕他們此刻還包裹著粗糙的外殼。
想到這里,李徹開口道:“好了諸位,先安靜吧?!?/p>
“此乃大慶第一次科舉,考生們對這種學問考校方式不熟悉,考的差一些也正常?!?/p>
“諸位要做的便是認真批閱,按照之前定下的規(guī)則,帖經(jīng)題正確率六成以上的直接剔除,有大面積涂改的剔除,故意曲解圣人之言的剔除。”
“至于最后能留下多少,那就看我等君臣的造化了?!崩顝貒@了口氣,“無論如何,寧缺毋濫?!?/p>
眾臣齊齊回應(yīng):“喏?!?/p>
隨即強行忍著怒氣,繼續(xù)批改起來卷子。
就在此時,一直沉默審閱的諸葛哲,忽然發(fā)出一聲訝異的低呼:“咦?”
這聲低呼并不響亮,卻因其出自一向沉穩(wěn)的諸葛哲之口,而顯得格外突兀。
頓時,附近幾位大臣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了過去。
只見諸葛哲手中捧著一份考卷,眉頭微挑,眼眸中閃著欣賞之色。
他反復拿起正確答案,又回過頭核對手中的答案,最終抬起頭,望向御座上的李徹:
“陛下,臣發(fā)現(xiàn)一份考卷,前面五十道帖經(jīng)題竟然全數(shù)答對,無一錯漏!”
此言一出,其余考官瞬間炸了鍋。
“什么?全對?!”
“五十道帖經(jīng),涵蓋四書五經(jīng),竟能全對?”
“是誰,莫不是哪家世家精心培養(yǎng)的子弟,想要安插進朝堂來?”
“差點忘了,此次科舉糊了名,卻是不能知道此人身份?!?/p>
霎時間,殿內(nèi)所有的嘈雜聲都消失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諸葛哲手中,那份看似平平無奇的考卷上。
李徹的身體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傾,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他尋找的‘真金’,難道這么快就出現(xiàn)了第一顆?
“給朕拿上來。”李徹開口道。
懷恩立刻上前接過諸葛哲手中的卷子,在眾臣好奇的目光中,恭敬地呈送到了李徹的御案之上。
朱筆未動,糊名猶在,李徹也不知曉這卷子主人姓甚名誰,來自何方。
他首先快速掃過前面的帖經(jīng)部分。
五十個空白處,字跡工整,填補的經(jīng)文準確無誤,確實如諸葛哲所言,全數(shù)答對!
這扎實到近乎完美的基本功,在此次整體水平堪憂的考生中猶如鶴立雞群一般。
“根基打得不錯?!彼⑽㈩h首,語氣中帶著一絲嘉許。
僅憑這帖經(jīng)全對,此子便已超越了場上絕大多數(shù)考生。
隨即,他的目光落在了墨義部分。
率先看到的,自然是第一道墨義題:【‘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何解?】。
卻見上面洋洋灑灑寫著上百個字: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此言人子之孝,當以體親心、慰親懷為本......
前面的解釋中規(guī)中矩,既不出彩也沒有錯漏,但在這一場考生中水平絕對是極高的了。
而當李徹看到后半段,他的神情漸漸變得專注起來。
【然,所謂“遠游”,非必為不孝也。昔者孔子周游列國,亦為推行仁政之道。】
從最初引述圣人言,到筆鋒一轉(zhuǎn),結(jié)合自身體驗的深入剖析......
尤其是看到最后那幾句:
【故,遠游之志,當與孝心并存。游而必方,使親知我所向;學而必成,使親享我之榮?!?/p>
“好!好!好!”
李徹一拍御案,竟霍然起身,連道了三聲‘好’。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使得下方眾臣皆是一驚,紛紛抬頭望來。
“陛下?”離得最近的杜輔機試探著問道。
李徹指著卷子上的那段文字,聲音都帶著激動:“諸卿且聽......”
他將那答案念出,眾臣皆是靜聽沉思,面露贊同之色。
待到李徹讀完,文載尹更是直接道:“的確不錯,此子并未簡單復述圣人道理,而是將圣人之訓,化入了自身的境遇與思考之中?!?/p>
杜輔臣也點頭道:“他理解‘不遠游’是體恤父母之心,但更點出‘遠游’未必是不孝,若志向高遠,是為了‘學而必成’,最終讓父母以己為榮,這何嘗不是一種更有擔當?shù)男⒌???/p>
“此等回答角度,臣卻是未曾想過,但的確是有些道理?!?/p>
李徹來回踱了兩步,目光炯炯道:“這番見解推己及人,由自身之困頓,升華至普遍之情理。”
“若非親身經(jīng)歷,飽嘗離別與愧疚,絕寫不出如此真切而有力量的文字!”
“朕幾乎可以斷定,此子絕非那等只知死讀書的迂腐之人,他必是經(jīng)歷過真正貧寒與別離的寒門子弟!”
“唯有如此,才能有這般刻骨銘心的體驗!”
眾臣聞言,紛紛贊同地點了點頭。
李徹迫不及待地繼續(xù)往下看。
果然,當看到那道關(guān)于土地貧瘠勸種何物的農(nóng)事題時,此子的答案更是印證了他的猜測。
卷上清晰地寫著當種豆科作物以養(yǎng)地力,并闡述了其莖葉肥田的原理。
言辭雖質(zhì)樸,卻精準務(wù)實,是真正懂得農(nóng)事稼穡之人才有的見識。
而最讓李徹感到驚喜的,是那道‘糧倉武庫救誰’的兩難抉擇題。
此子先是引述了孔子‘去兵’之論,顯然是熟知經(jīng)典。
但隨即筆鋒一轉(zhuǎn),結(jié)合基層實際情況,果斷提出‘必先救武庫’的抉擇,理由是保武裝方能護黎庶存根脈。
邏輯清晰,權(quán)衡果斷,卻也沒迂腐地完全聽從圣人之言!
“妙?。 崩顝負嵴瀑潎@,“不泥古,不唯上,只唯實!通經(jīng)致用,此之謂也!”
“這才是朕想要的人才!”
再看后面的幾道題,都是理解正確,闡述清晰。
雖無驚人之語,卻也挑不出錯處,顯是下過苦功的。
李徹越看越是欣喜,這份卷子在他眼中,已然是一顆從一堆頑石里,綻放出了璀璨奪目的真金。
“將此卷......不,將所有墨義答得出彩,帖經(jīng)基礎(chǔ)尚可的卷子,都給朕單獨挑出來?!?/p>
李徹壓下心中的激動,沉聲吩咐道:“朕要親自復核!尤其是這一份......”
他的手指輕輕點在那份糊名卷上,眼中滿是期待。
“朕倒要看看,這藏在考卷之后的,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寒門英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