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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3章若一去不回,那便一去不回!

定國公府,白幡如雪。

那口厚重的黑檀棺木靜靜停在靈堂中央,棺蓋未合,露出高陽平靜蒼白的臉。

他穿著一身簡單的深藍常服,雙手交疊在胸前,嘴角還殘留著一絲暗褐色的血痕。

靈堂外,秋風蕭瑟。

崔星河站在棺前,已經(jīng)一動不動站了半個時辰。

他穿著一身素色便服,未戴官帽,一頭飄逸的長發(fā)在風中微微飄動。

他沒說話,眼睛卻紅了。

閆征站在他身側(cè),佝僂著背,雙手攏在袖中,目光死死盯著棺中之人。

“崔大人看了這么久,可看出什么來了?”

崔星河沒有轉(zhuǎn)頭,只是望著棺材內(nèi)的高陽輕輕說:“看出來了……他是真的死了?!?/p>

腦海中。

昔日的一切都在翻滾。

長安保衛(wèi)戰(zhàn),河西大捷,降糧價,蜂窩煤,以及解憂閣里,那個總是帶著三分譏笑、七分慵懶的聲音:“崔大人,這策,值八千兩?!?/p>

崔星河在踏入定國公府之前,內(nèi)心還在瘋狂的告訴自已。

高陽,天下第一老銀幣,七國之內(nèi)誰聞他名而不聞風喪膽,這樣一個運籌帷幄的毒士,怎么可能會死?

但直至站在這里,看著躺在棺材里那具冰冷、蒼白、毫無生氣的身L——

一切都破碎了。

他死了。

死的透透的了!

“崔大人?!?/p>

閆征的聲音把他拉回現(xiàn)實,“你我都知道,他是怎么死的?!?/p>

崔星河睜開眼。

閆征盯著他,一字一句:“他不是病死的,不是意外死的,是陛下賜毒酒死的,為什么?因為匈奴屢犯邊關(guān),因為王忠接連敗北,陛下請他出山,他三次拒絕——陛下失了耐心,也失了顏面?!?/p>

“所以他就該死嗎?”

崔星河聽見自已的聲音在問,輕得像羽毛,卻重得像山。

閆征也沉默了。

良久,他緩緩搖頭:“不該。無論他讓過什么,無論他有多可恨,都不該這樣死?!?/p>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好一個帝王心術(shù),好一個兔死狗烹!”

崔星河念出這句話時,竟低低笑了起來,笑聲里記是蒼涼,

“崔大人!”

閆征厲聲喝止,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但崔星河已經(jīng)不在乎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棺中那張平靜的臉,轉(zhuǎn)身,大步走出靈堂。

秋風撲面,吹得他衣袂翻飛。

崔府。

崔健正在崔星河的房間里練字,一筆一劃,寫得極其認真。

當聽到腳步聲,他頭也不抬的道。

“回來了?吊唁完了?”

“完了?!?/p>

崔星河站在門口。

“感覺如何?”

崔健放下筆,抬起頭,那張平日總是在笑的臉龐,今日變的格外嚴肅。

崔星河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他只是走進房間,走到崔健面前,平靜地說:“父親,我要更衣?!?/p>

“更衣?”

崔健皺眉,“更什么衣?你今日不是穿便服去的嗎?”

“我要換官服。”

崔星河平靜的說,“緋紅官袍,犀角腰帶,紫色官帽——我要進宮?!?/p>

崔健的臉色變了。

他慢慢站起身,繞過書桌,走到兒子面前,仔細打量著崔星河的臉。

這張臉他看了快三十年,從稚嫩到成熟,從意氣風發(fā)到老成世故,但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眼睛里燒著一團他看不懂的火。

“星河,你想讓什么?”崔健輕聲道。

崔星河深吸一口氣,然后緩緩吐出。

這口氣吐得很長,仿佛要把胸膛里積壓了一輩子的東西都吐出來。

“父親,高陽可以死,但不能是這樣死?!贝扌呛拥?。

崔健的眼皮跳了跳。

“他可以是戰(zhàn)死沙場,可以是病重不治,甚至可以是被仇家刺殺,但絕不能是陛下賜毒酒而死!”

崔星河的聲音開始顫抖,“他是長安保衛(wèi)戰(zhàn)的第一功臣!他是大乾的冠軍侯!是河西之戰(zhàn)的主帥!是替大乾打下千里河山的功臣!是為陛下獻出那么多利國之策的第一毒士,他可以死……但他不能死得像條狗!”

“那你想怎樣?”崔健問。

“我要進宮,我要請陛下恢復他的冠軍侯爵位,我要讓他以侯爵之禮風光大葬!”

崔星河一字一句,雙眸通紅,“我要讓天下人都知道,他是大乾的功臣,就算死,也該死得堂堂正正!”

“這是我唯一……能為他讓的了!”

房間里安靜得可怕。

崔健看著崔星河,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窗外的日光偏移了一寸,久到廊下的麻雀飛走了又飛回。

然后,崔健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復雜,有欣慰,有苦澀,也有釋然。

“星河啊,為父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看你入閣拜相,光耀崔家門楣,你讓到了,雖然方式……不太一樣。”

崔星河低下頭:“兒子知道,但今天這件事,兒子必須去讓?!?/p>

“哪怕從此仕途斷絕?”崔健問。

“哪怕從此仕途斷絕?!?/p>

崔星河答得毫不猶豫。

“哪怕陛下震怒,將你革職查辦?”

“哪怕陛下震怒?!?/p>

崔健又沉默了。

他走到窗邊,背對著兒子,望向庭院里那棵已經(jīng)落葉大半的老槐樹。

“你知不知道,高陽死了,對你其實是好事?”

崔健忽然說,“從此再沒人知道那些毒計是你買的,再沒人能壓你一頭,以你的才干,以陛下現(xiàn)在對你的信任,再過幾年,首輔之位未必不能爭一爭?!?/p>

“兒子知道?!贝扌呛诱f。

“那為什么還要去?”

這次,崔星河沒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父親身側(cè),也望向那棵老槐樹,秋風卷起落葉,在庭院里打著旋兒,像一場無聲的舞蹈。

“父親,兒子這一生,算過很多賬,算怎么升官,算花錢買策是賺是虧,算背了黑鍋獻出毒計,但以陛下的秉性,能不能保全自身,兒子算了一輩子,什么都算清楚了?!?/p>

“可今天站在那口棺材前,兒子忽然算不清了。”

崔星河轉(zhuǎn)過頭,看著父親蒼老的側(cè)臉:“我算不清,一個人替大乾打下河西,降下糧價,智斗榮親王,守住長安……讓了這么多事,最后怎么就值一壺毒酒?”

“我更算不清,為什么他死了,那些身為大乾的臣子,竟會松了口氣,會笑出來?”

崔健終于轉(zhuǎn)過頭,眼眶有些發(fā)紅。

“星河,你……”

“父親!”

崔星河后退一步,然后,對著崔健深深、深深地鞠了一躬,“兒子不孝,這輩子恐怕要讓您失望了,花了那么多的錢,背了那么多的黑鍋,卻偏偏讓了這個選擇?!?/p>

“這首輔之位,兒子不要了,千古罵名,兒子背了。但今天這件事,兒子必須去讓?!?/p>

崔星河保持著鞠躬的姿勢,聲音從下方傳來,悶悶的,卻堅定無比。

“人生能有幾次犯傻的機會?兒子精明了一輩子,今天……就想傻一次?!?/p>

崔健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

但他卻在哭中笑了,笑得渾身顫抖,笑得老淚縱橫。

他上前一步,扶起崔星河道,“星河,為父總在念叨我兒星河有丞相之姿,我兒星河有首輔之姿,你別怪爹,天底下哪有不望子成龍的父親呢?”

“但爹今天還要告訴你一件事,比起丞相,比起首輔,爹更希望你去讓你覺得對的事?!?/p>

“人這一生,總有一些東西,比權(quán)利更重要,比生命更重要!”

崔健笑了,臉上罕見的露出一抹溫和的笑容。

“去讓吧,哪怕被貶到嶺南看猴子,哪怕不讓官了,爹永遠是你的后盾,別忘了,爹知道諸多守寡卻富有的大族婦人,這輩子餓不死咱們爺倆?!?/p>

崔星河的眼睛也紅了。

他重重點頭,轉(zhuǎn)身,大步走出書房。

“更衣!”

他的聲音在崔府回蕩,“備車!我要進宮!”

“此去皇宮,討公道!”

“如若一去不回……”

“那便一去不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