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表哥，就是猝死。警察查過了。他加班加了好幾天……那天，他爺爺突然倒下，我和你姨媽送老人去了醫(yī)院，送去急救。你姨媽給你表哥打了電話，讓他趕緊過來。她還讓他去取點錢……你表哥就是取錢的時候……死了……警察跟我們說，這種要是救了，可以救回來的?？纱笸砩?，他又在那個取錢的格子間里面……早上才被人發(fā)現(xiàn)……人都硬了……”黎海明睜著眼睛，沒流淚，只是眼神空洞地注視前方。

    周平收回視線。他垂下眼，又看到了那根酒紅色的頭發(fā)。它還粘在那里，被風(fēng)吹得輕輕顫動。

    “你們晚上都沒去找表哥嗎？”周平問道。

    黎海明點頭，又搖頭，“我在醫(yī)院里守著。你姨媽去找了。電話打了好幾通，都沒打通，她就擔(dān)心了。最后一通電話，他說了在取錢……在醫(yī)院門口取錢……”他說到這里，腦袋深深埋了下去。

    周平心里一沉。

    “他說自己在醫(yī)院門口取錢？他死在ATM機的格子間里面？早上才被發(fā)現(xiàn)？”

    這一個個問題被周平吐出來，他就看著黎海明的身體縮得更小了。

    “姨夫，你還是早點帶姨媽去看看醫(yī)生吧，精神科的醫(yī)生?！敝芷絿@息著說道。

    他現(xiàn)在理解張姝了。

    他那個表哥本來是有救的，他姨媽明明知道他在哪兒，明明意識到不對，明明已經(jīng)出去找了……即使是她無心之失，但現(xiàn)實就是她沒及時找到發(fā)病的兒子，兒子還死了，那她肯定不會原諒自己。自責(zé)、悲痛，大概讓她下意識地回避這一現(xiàn)實。她責(zé)怪平日里就埋怨的親人，將兒子的死歸結(jié)到了他們身上。她可能還將自己那些迷信的老思想也加入到了那種不合邏輯的責(zé)怪中，就此認(rèn)定是黎家人動了手腳，害死了兒子。

    她要是不瘋，恐怕都活不到現(xiàn)在。

    周平這么一想，心氣平了，但他不想繼續(xù)插手這件事了。這事情他也沒有辦法插手。要送張姝去接受治療，總要黎海明這個丈夫出面。

    周平心中不是沒有一點懷疑和埋怨。黎家人在這件事上或多或少有些責(zé)任，但這一責(zé)任總不是法律上的責(zé)任，甚至也不能說是道義上的責(zé)任……三十多年婚姻生活，張姝有什么委屈，遇到了什么不平，那都不會令人驚訝。

    “這樣下去不行的。她自己走不出來。我們能幫她的也有限。得找專業(yè)的人來開導(dǎo)她?？赡苓€需要吃一些藥?！敝芷秸f了一句，話題一轉(zhuǎn)，“表哥的事情，我會打電話回去。我媽媽他們可能會過來。我一個小輩，這事情也不能我拿主意?！?br />
    黎海明沒有反應(yīng)，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聽不見周平的話。

    周平伸手拍了拍黎海明的肩膀，站起了身。

    他的手被黎海明反手抓住。

    那力道，讓周平想起了之前抓著他的張姝。

    黎海明抬起一張臉，那張老臉上滿是驚恐。

    周平被黎海明這樣一看，立刻毛骨悚然，身上的雞皮疙瘩都冒出來。

    “你，陪陪我……”黎海明的聲音像是從通往地底深處的坑洞里冒出來的，帶著一種奇怪的回音，沒有張姝那種讓人發(fā)寒的陰森感，給人的感覺是另一種不適。

    周平張了張嘴，耐著性子勸道：“我在這里也沒什么用。姨媽還一個人在家里面。她那樣，一個人待著太危險了。你是她丈夫啊。我……”

    “別走！別走……我還不想回去。再坐一會兒吧……”黎海明聲音忽高忽低，腦袋又慢慢低了下去，只是抓著周平的手并未松開。

    周平不知所措，總不能甩開黎海明的手，直接走人。他被這么個中老年男人抓著手，還只能看到對方頭頂寥寥幾根發(fā)絲和那一圈白發(fā)，情形實在有些尷尬。

    夜風(fēng)吹起來，仿佛吹來了遠(yuǎn)處的人聲。

    “她……遇著鬼了……”黎海明的聲音幽幽的，似是會被風(fēng)給吹散。

    周平下意識問了一句：“什么？”

    “她說，她被鬼遮眼了?！?br />
    周平懷疑自己聽錯了。

    “她說她在那條路上走了五六遍，都沒看到那個取錢的機器。”黎海明聲音呆板地敘述道。

    周平頓覺無奈，開口道：“你應(yīng)該帶她去看看醫(yī)生。找個好點的……”

    “他們也去找了?！?br />
    周平愣了愣，“誰？”

    “我侄子。我兩個侄子，還有弟媳婦，都去了?！崩韬Ｃ髯ブ芷降氖质站o了，語速也加快了，“他們后頭到了醫(yī)院。她一直沒回來，我就跟他們說了。我侄子和弟媳婦就出去找了。他們沒找到人，也沒找到她。他們前后腳回了醫(yī)院，再去報警。警察說那么個成年人怎么會不見了？那個值班的警察和他們一起去找了。一條路上，都沒找到那臺取錢的機器。他們后來說，是因為大晚上，那個角落沒路燈，所以沒看到。她不信，她說是鬼遮眼，她幾次都說是鬼遮眼。她還說……是兒子告訴她的。”

    黎海明抬起頭，一雙瞪大的眼睛中，充斥著紅血絲。

    “她說是兒子告訴她的。兒子是被人害死的。兒子說自己死得好冤。兒子不停地說、不停地說……”

    周平渾身的雞皮疙瘩都立了起來。

    “姨夫，你是不是很久沒休息過了？我送你回去，你……”周平干巴巴地說道。

    黎海明兩只手都抓住了周平的手，“他在家里面……我看到了！他在家里面！他跟著他媽媽……跟著她，在她耳邊說話啊！”

    黎海明毫不掩飾自己的恐懼，他的恐懼傳遞到了周平的身上。

    周平并非害怕黎海明說的鬼，他怕的是黎海明的精神狀態(tài)。他現(xiàn)在腦子里就一個想法：這對夫妻都瘋了。一個瘋了，將兒子的死歸咎于親戚；另一個瘋了，覺得前面那個瘋的，是被兒子冤魂糾纏，給逼瘋了。

    “姨夫，表哥已經(jīng)走了，你別多想了。節(jié)哀吧。姨媽她那是太傷心了。她會好的。你也會好的。你們要好好生活下去。表哥肯定也不想看到你這樣的?！敝芷秸f著很尋常的勸慰話，他并沒有對這些話抱有期待。

    不出所料，黎海明根本沒有將周平的話聽進(jìn)去。

    他可能和張姝一樣，還有一些清醒的意識，他知道周平在否定他。

    “他真的在。我看到了。他在的……”黎海明重復(fù)了幾遍類似的話，忽的松開了手。

    周平心中暗呼了口氣，準(zhǔn)備客套兩句，就回酒店了。他沒在這里呆太久。這個時間點，同事應(yīng)該還沒睡。那家小酒店的標(biāo)間只給一張門卡。他回去的時候還得麻煩同事開門。

    他還要給他媽媽打電話。

    這事情真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黎海明將手伸進(jìn)了外套口袋，掏了掏。

    “姨夫，你早些回去吧。我今天先走了。我打電話回去問問。我媽媽他們安排著時間就過來……”周平話說到一半，就見黎海明的手口袋里拔了出來。

    那只手顫抖著，手中捏著幾根顫巍巍的頭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