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件大紅的袍子。
曾十分喜歡。
那是及笄那年懷王所賜錦緞事。
是什么樣的錦緞,我不知道,因了從前不曾見過,故認不出來。
為隱藏身份,云家一向隱居山間,以清貧面貌示人,因而這樣華貴又稀有的衣料,我們山里的姑娘哪有機會見一見,摸一摸,穿在自己身上呢?
母親把錦緞裁成兩塊,做成了兩件袍子。
一件大些的,有曳地的裙擺,是我央著母親做的。
穿起來像是靈壽的世家女,大約也像宮里的貴婦人吧。
宮里的貴婦人穿的是什么模樣,我不知道。
但我曾跟著父親去過幾回靈壽,見過高門大院里未出閣的世家女。
她們舉止優(yōu)雅得體,曲裾深衣裹出窈窕的身段,寬袍大袖垂著,把一雙蔥白一樣的手掩在里頭,只需端然握著,好生嬌養(yǎng)著,是不必做什么活計的。
我還見她們走起路來裊裊娉娉,步步生蓮,就連髻上垂著的長步搖都不怎么晃動,你不知有多好看。
出身小門小戶的,見之難免要羞慚三分。
我常跟小妹說,以后,我們也要像那些世家女一樣,穿那么好看的長袍,吃那些山里吃不到的佳肴,但愿以后有那樣的機會。
小妹沒有去過靈壽,沒有見過世家女的場面,但聽我講起在靈壽的見聞時,一雙眼睛也是閃閃發(fā)亮。
我們一起躺在柔軟的蘭草地,一雙手腳舒服地伸展,山里早開的桃花香噴噴的,日光透過枝椏撒下來,我們頸間的玉璧被曬得暖融融的。
小妹的臉曬得白里透紅,她傻乎乎地笑,我不知她是不是也與我一樣向往,只是聽她說,“姐姐一定會?!?/p>
我問她,“你怎么知道我會?”
她說,“因為姐姐最好?!?/p>
我還問,“我哪里好?”
她笑瞇瞇的,“姐姐人最好,長得也最好?!?/p>
小妹是不會騙人的,她三歲左右就到了我家,她是什么樣的人我比誰都清楚。
我聽了很高興,興致一來,就騰得坐起身,給她挽一些亂七八糟的發(fā)髻,折下桃枝,也采來許多沒有名字的小野花,滿滿地給她插上一頭。
她從也不惱,任我打扮。
我想,我既這么好,總有一日,一定能出人頭地,過上靈壽世家女一樣的好日子。
總能。
一件小一些的,因料子不夠,裙擺不過才到腳踝。
小妹年紀小,身量不足,性子也軟,穿什么樣的都行。
這些年,她知道寄人籬下,因此給她什么,她就要什么,不給什么,也都不爭不搶,從來沒有哭一聲,告一狀的時候。
不管什么,都低眉順眼地說一聲,“好。”
我們那時候,除了清貧,哪有什么是不好的呢?
吃著粗茶淡飯,穿著粗布短袍,像小鹿一樣在山間自在地奔跑,山里的清風吹散了烏黑的發(fā),我們姐妹赤腳在柔軟的蘭草地上追逐嬉鬧,自由又快活。
可惜被靈壽的富貴迷了一雙眼啊,山里的野丫頭,不知那安穩(wěn)又簡單的日子才是世間最好的。
母親手藝極好,為我量體裁衣,裁出十分好看的樣式,十五歲這一年,我已經(jīng)出落得極好了。
我穿上那件紅袍的時候,不由地就在山間宅中旋轉(zhuǎn)起舞,你瞧,我哪里比那些世家女差了?
我不但不比世家女差,我還要做中山的王后呢!
我知道懷王才十五就南面稱尊,少年君王,意氣風發(fā),我很小時就總聽父親說起他來。哪個中山女子不想嫁懷王呢?
我還找不出這樣的人來。
我隨父親進靈壽時,曾有幸曾在人群中遠遠地見過懷王一眼,金相玉質(zhì)的人儒雅俊秀,這世間的人還沒有誰的風姿比得過懷王的。
至少,那時我是這么想。
何況,他為王多年,竟還不曾娶妻。
我像世家女一樣端著一雙手,高高地揚起下巴來,“中山王后”四個字,不知怎么,一下就在我心里扎了根。
扎了根,騰得一下也就發(fā)了芽。
我要做中山的王后。
我一定會做中山的王后。
我這樣想,也不懼告訴小妹。
可小妹慢慢長大,她出落得比我好。
我相貌不如她,身段不如她,樣樣不如她,可我穿上這件華貴的紅袍時,就是比她強。
人靠衣裳馬靠鞍,選王后又不只看臉。
看的是氣運,是“命”。
誰知道我們姊妹二人,誰就有那樣的氣運,就有那樣好的命呢?
她怯懦,卑微,膽子小,總是低眉順眼的不敢說話,單是這一點兒,就遠遠也比不上我。
若不是方術(shù)士的話,我大約永遠也不敢肖想有一日也能出人頭地,與懷王啊,昭王啊,有一日,竟與他們有什么命定的干系。
也就是我及笄那年,靈壽來了個有名的方術(shù)士。
方術(shù)士說,云家女有鳳命,是要出王后的。
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
命運總算垂青了山里的野丫頭。
這是我的氣運。
云家女只能有一個做王后的,這個人不會是寄養(yǎng)的小妹。
她無父無母,擔不了這么大的氣運。
因而我,云姜,與中山懷王有了天授的婚約。
不管懷王喜不喜歡我,喜不喜歡我的容貌,性情,不管我是個什么樣的人,做君王的人都一定娶,他們不會許鳳命落入旁家,給旁的姓氏可乘之機。
只是這樣的話,是母親悄悄告訴我的,不敢被小妹聽見。
我穿夠了短褐青鞋,也想披裹一回珠翠羅綺。
糲食粗衣慣了,誰不向往乘肥衣輕,朱輪華轂的日子呢?
以后,就穿著這紅袍進宮,拜見懷王,也侍奉懷王左右。
云家若要出一個王后,只能是我。
我問小妹,“以后我總要做王后,你可會跟我搶?”
小妹還是那么乖順,那雙好看的桃花眸子認真地看著我,她說,“阿磐什么都不跟姐姐搶?!?/p>
我便嚇唬她,“可得記住你的話,不管什么時候,什么事,什么人,都得依著姐姐,緊著姐姐!要是跟我搶,那就是白眼狼了,可對得起云家養(yǎng)你這么多年?”
那雙桃花眸子笑得彎彎的,小妹點頭答應(yīng)了,“阿磐不是白眼狼,什么都依著姐姐?!?/p>
是她自己應(yīng)過我的事,不管過去多久,怎么能忘記呢。
我在家中安心待嫁,成日里穿著紅袍做美夢。
想著拜見懷王那日是什么模樣,也想象著自己做了王后是什么模樣,我一遍遍地演練,演上頭時,便命小妹朝我恭敬跪拜,一回回地叫我“王后娘娘”。
我在家中一日日地等著。
若是承平盛世,大抵很快就能進宮,也很快就能嫁懷王了吧。
要是天下就這么永遠地太平下去,那該多好啊。
可偏偏打起了仗,一打就是好幾年。
魏人打進了中山,打到了靈壽外,家門口,打得天昏地暗,中山終年戰(zhàn)火紛飛,兵荒馬亂,四野八鄉(xiāng)的叔伯百姓全都四散逃亡避難。
家不成家,國不成國。
我父親是土生土長的中山人,我那時不知他們竟為魏王父做事。
背主。
背主自古最為君王不容。
云家反水做了魏國細作,身份敗露那日,父親母親都死了,全都死了,連帶著我住了多年的祖宅,也都在漫天的大火中燒了個干干凈凈。
我不知為什么啊。
我既能做中山的王后,不知為何他們要背主啊。
我抱著大紅的長袍哭,哭喊著質(zhì)問我的父親,質(zhì)問他為何背主,為何要葬送云家,也葬送我的一聲啊。
我哭紅了眼睛,也哭啞了嗓子。
火。
唉,我從前向往靈壽的高門大戶,無數(shù)次幻想自己住在那樣的宅子里,每日有婢仆侍奉,穿著綾羅綢緞,吃著海味山珍的模樣。
不,不吃山珍,我住在山間多年,已經(jīng)吃夠什么山珍了,吃得夠夠的,一點兒也吃不下了。
無數(shù)次幻想自己帶著赤金打造的釵飾,穿著鑲嵌珠石的絲履,在那高門大戶里嬌養(yǎng)著,出行皆有寶馬香車,朱輪華轂,那該多好啊。
可惜,我沒有等來這樣的日子。
就連山間這生存多年的宅子,也沒有了,也被付之一炬,終成一堆灰燼了。
上頭的人到門外時,母親把我和小妹藏進了地窖,生死存亡,母親只有一句話。
母親要我記住,頸間的斷玉能保我的命,命我見到謝公子前務(wù)必藏好。
玉璧原本是小妹生母留下的,我知道。
我們很小的時候,父親便將其一分為二,斷成兩半。
一半留給小妹,一半給我,從此就掛在頸間,藏于袍內(nèi)。
可謝公子是誰,我不知道。
我問母親,母親還沒有答,甲士便撞開了宅門,地窖的木板一掩,很快便聽見了母親的慘叫。
我抱著小妹,也緊緊地抱著我最心愛的紅袍。
我們抱頭哭,卻不敢哭出一點兒聲響,只知道從此以后,再沒了父親母親,也再做不了中山的王后了。
是,再做不了了。
若不是憑著地窖逃過一劫,我們也早就死了。
中山與魏國打了數(shù)年,打到最后,損軍折將,糧盡援絕,就連宗廟都在一把大火里燒了個干干凈凈。
中山,已經(jīng)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