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君見字如面。
吾妻侍疾數(shù)月,日夜不得歇,見孤好些,適才將她哄得睡下。
孤知諸君掛念,故留書信一封。
是夜雪大,盈有數(shù)尺,大明臺還是昭王元年的模樣,而孤油盡燈枯,已不能入眠。
孤啊,對這世間有萬般不舍。
不舍吾妻,不舍稚子,不舍諸君,亦不舍孤創(chuàng)下的基業(yè)。
孤去后,不知新君一人可擔得起晉國的宗社,護得住他母親與兄妹的周全啊。
孤不放心。
亦困心衡慮。
因而提筆蘸墨,要把這四十余年的光景,與諸君一訴。
向諸君托孤寄命。
但愿諸君不必嫌孤煩瑣。
自武王伐紂立國,至幽王崩于驪山,有周一朝已延續(xù)二百八十年。
此二百八十年,周公兼制天下,立分封、宗法、禮樂、井田四大制,封邦建國,藩屏宗周,教化天下,安定國家。
而后,平王被迫東遷洛邑,周室衰微,諸侯爭霸,天下混戰(zhàn)不休,至三家分晉,又延續(xù)有二百九十五年。
及此,晉國歷經(jīng)三十八位君主,六百六十六年興衰,曾稱霸天下百年有余。
然,這將近六百年里,親親尊尊,世卿世祿,單在晉國便形成六大家族。
高門大族,烏衣門第,樹大根深,難以撼動。
多年來或攻訐黨爭,誅鋤異己,或朋比為奸,奔走鉆營,不斷削弱王權,至父君在位時,六家雖覆三家,尚余三家。
此三家,韓、趙、魏。
諸君知道,孤深惡痛疾。
孽臣賊子,世代食君俸祿,受君恩惠,然大逆不道,周威烈王二十三年發(fā)動政變,殺進宮門,弒君奪權,屠盡王城,分我晉國,至此禮崩樂壞。
晉,亡國滅種。
孤,晉國姬氏大宗,嫡長公子。
每每捶床搗枕,夜不成寐,恨不能將此三家抽其筋,食其肉,飲其血,絕其髓。
哪怕只余一人,也當滅此三家,匡復社稷,殺身報國。
好在,孤有先生,還有仲嘉與伯輔。
晉國姬氏,唯我三人。
韓趙魏三家分晉,吾三人亦能合晉歸一。
先生諄諄教導,傾囊相授,教孤政治、兵法與君王之術。
然先生亦嚴氣正性,不許孤偷懶,常言提其耳,孤的掌心不知挨過多少先生的戒尺。
十載苦讀,常刺股懸梁,目不窺園,終究算是鈍學累功,小有所成,參悟了政治之道與兵法之術。
仲嘉伯輔十歲入軍營。
孤十五進朝堂,年少成名。
諸君,孤那數(shù)年與先生扎根魏都,一明一暗,鋪謀定計,借大梁殷家之勢,先后拿下了幾大家族。
諸君,這數(shù)年來,孤看似一馬平川,青云直上,然其中險象環(huán)生,動輒禍迫眉睫,無一不是步步驚心,如臨深淵。
十八那年,奪兵權,主朝政,培養(yǎng)了勢不可擋的魏武卒。
又不過四年,發(fā)動辛丑政變,孤興兵誅殺魏君,接管了魏國朝政。
獨夫民賊,該死,該死!
孤,勢要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然魏氏經(jīng)營多年,根基深厚,魏君一死,朝中大亂,匡復晉國為時過早,先生勸孤迂回。
因而擁立魏罌,認賊為子,忍惡做了魏國的王父。
罷,孤便等,東山復起的日子必不太久。
便先借魏國之名,攪翻三家之盟,順帶再伐些小國,壯大聲勢,擴張孤未來的疆土。
孤熟讀兵法,博通經(jīng)籍,孤的武卒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
惠王二年冬,孤滅中山。
孤的長劍破開了中山懷王的軟甲,將他的胸膛劃上了長長的一道。
孤這一生,殺人,攻城,屠國,與許多國君交手,不管大國之君,還是小國之主,唯中山懷王算是個人物。
他頗有手段。
孤的鋒刃已經(jīng)刺透了他的衣袍,劃破了他的胸膛,血都已經(jīng)四下噴濺了,他居然還能逃出生天,呵,甚至反手還能給孤下起了毒。
若非他使詐,孤絕不給他留一線生機。
他跑了。
中山蕭氏第一次在孤手中逃生。
孤氣極。
一把火燒了中山的宗廟。
中山男子悉數(shù)驅至魏境為奴,修筑長城。
女子俘至魏營,鐐銬加身,充作營妓。
然蕭氏不死,必留后患,因而孤命人追殺蕭延年。
小國寡君,十分狡猾,就似這北地雪原里的狼,入了雪中,東躲西藏,竟銷聲匿跡,無處可尋。
人還不曾找到,孤先毒發(fā)了。
中山寒疾毒烈,需服五石散。
五石散雖能輕身益氣,然使人燥熱難耐,似火燒燎,唯有冷水湯沐,聊以紓解。
寒冬臘月,原已似冰天雪窖,孤在冷水之中日復一日,幾乎掏空了孤的身子,孤每況愈下,因而愈發(fā)痛恨中山蕭氏,恨得咬牙切齒。
諸君,孤立誓,必生擒蕭氏,殺之后快。
后來孤想,大抵就是在這個時候,便已傷了根基。
子期說,此毒,女子可解。
而中山亡國女將將入營,還算干凈。
貪慕女色之名是孤早年便放出的風聲,一個沒有任何弱點可攻訐的權臣,注定不會走得長遠。孤把致命的缺陷袒露給朝臣,放松幾大家族的警惕,好叫他們以為孤也不過是同流合污之輩。
孤受先生影響至深,何況大業(yè)未成,至此尚未沾女色。
然為解毒,孤允了。
孤要三家歸晉,匡復社稷,必得有一副康健的身子不可。
何況孤身邊潛有細作,只是隱藏甚好,終年不動聲色,孤未能查出。
因而座前將軍提議以女子入藥時,孤應了。
再毒發(fā)時,座前將軍便去營中尋人。
諸君,孤到底算是個幸運的人。
你們猜,孤遇見了什么人?
孤這一夜遇見了她。
吾妻,阿磐。
因而孤慶幸自己應了。
諸君,你們大抵不知道孤初見她時,她是一副什么模樣。
那時候,她才十八。
落了滿頭魏地的雪,蒙著眼睛,小臉煞白,鼻尖與唇瓣通紅,這紅白二色在她臉上相映成彰,似玉石里自然生出的一抹紅。
她出落得極好。
不必看見眼睛,孤就知道那是個絕色的美人。
孤大業(yè)未成,不沾女色,然還是對一個不曾露出眼睛的人心頭漏了一跳。
初時,孤只為解藥,因而待她粗暴。
寒冬臘月,青銅案涼得似玄鐵寒冰,她赤身趴在上頭,必冷極,疼極,怕極,定也屈辱極了,卻忍著不哭,一句話也不肯求。
孤至今仍清晰地記得當時沉重的鐵鏈撞擊青銅案的聲響。
孤中毒至深,要了她一夜。
后來每每想起,無不愧怍懊惱。
那時的謝鳳玄怎就不知要為她鋪一張溫軟的帛被呢?
諸君,孤心中抱憾已久。
天亮時,孤瞧見了她頸間的玉璧。
玉璧不過一半,孤一眼就認了出來。
諸君知道,以玉璧為憑,孤曾有婚約。
玉璧就在孤的手中,可孤當時不曾相認。
到底出自中山,難免不是細作。
何況玉璧不過一半,背后到底還有隱情。
諸君,孤真是個多疑的人。
只是終日行在刀尖走了,難免小心,但愿諸君不必嫌孤多疑。
好在孤那夜不曾賜藥。
第三日,孤留她在中軍大帳了。
十八歲的阿磐,她真是溫順又安靜的人啊。
安靜跪坐一旁,溫順垂眉低頭,孤帳中議事時候,她安分知足,連眼簾都不曾掀起片刻。
孤心里喜歡。
這樣的人不像細作。
孤打算留她了。
孤留她前,與她飲了酒。
她不勝酒力,兩盞便醉得軟了身子,她紅著臉的時候,似暮春綻開的木蘭。
諸君,孤在十七年臘月的風雪夜里想起緣起那年,心中歡喜慶幸,好似又看見了那時候年輕的鳳玄與吾妻。
吾妻此刻,就睡在一旁。
她很干凈,干凈得像一張紙。
細作不會似她這樣干凈。
孤慶幸自己從前都不曾看錯。
二十五歲的孤開始好奇那布帛下究竟有一雙什么樣的眼睛,孤第一次想要好好地看一看她的模樣,因而命她下榻秉燭。
然那夜,孤到底不曾看見她的模樣。
孤還把她弄丟了。
諸君,孤心中痛悔已久。
趙人輕騎星夜偷襲,原不必孤親自披掛出陣,只是斥候來報,曾在趙營見過中山蕭氏的馬車。
趙人偷襲,是中山搞鬼。
他身負重傷,必引起魏趙交戰(zhàn),好趁亂逃出魏趙邊境,早日回他的靈壽老巢去。
孤正恨不能親自擒殺,他竟送上了門來。
那時候孤眼里只有殺蕭,她在孤心里只占了一丁點兒的位置,就似在孤的中軍大帳,她安安靜靜的,只占一小個角落。
諸君,孤悔。
孤留她在中軍大帳,躬擐甲胄,親自率軍迎戰(zhàn)。
可惜這一去,就誤了她。
座前將軍蠢笨無知,不知孤的心意。
孤打了半夜的仗,黑燈瞎火沒有追到中山,回營時的中軍大帳已然空蕩,再沒了她的影子。
吾妻,被送前線了。
孤聞言兩眼一黑,這些魯鈍沒有眼力的東西,真叫孤愈發(fā)想念還在軍中的仲嘉與伯輔。
孤顧不上歇氣,打馬親自去追。
這一路死了許多人,魏人,趙人,中山人,兵卒,甲士,妓子,橫七豎八,血把數(shù)尺厚的血噴濺得通紅。
諸君,孤總算是個幸運的人,孤在這遍地的尸骸之中,沒有看到她與那半玉璧。
那她便仍舊活著。
孤,正好師出有名。
孤畫了她的畫像,以選舞姬之名,命人攜畫像秘密去尋一個戴有玉璧的人。
孤素有百日宣淫之名,世人習以為常,不覺得是什么奇事。
這一尋便尋了許久,從惠王二年十月到次年暮春,孤等得心焦,火燎。
她再不來,孤這具身子,就要被五石散與冷水浴吞噬個干干凈凈了。
孤與諸君不曾謀面,然知諸君就在此處,在大營,在宮中,在太行,在宗廟,在每一處孤行經(jīng)之地,在孤目光所及之處,與孤同在。
今歲冬的雪很大,孤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年。
書信太長,孤溫了一壺酒,先請諸君,舉杯,共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