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子搖頭,“不好,我冷,肚肚也餓?!?/p>
是啊,這里可真冷啊。
高宅被厚厚的雪覆著,地上積雪也盈了三尺有余,上山的路幾乎被冰封住了,這冰天雪地的,他一身薄薄的衣袍,怎么會不冷呢?
夢里什么都有,古人的話當(dāng)真不錯。
入夢的時候不過是九月,還不到披裹大氅的時候,她心里念著大氅衣裳,念著謝硯素日吃的蛋蛋、肉餅和羊奶,竟果真都有了。
因而趕緊解下大氅給孩子裹著,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雙手捂住那張凍得慘白的小臉和紅通通的耳朵,輕輕搓著,暖著,“快吃吧,吃的飽飽的!”
小公子高興起來,咕嘟咕嘟地喝了羊奶,又吃了肉餅和蛋蛋,面色漸漸紅潤,“母親一來,我就不冷啦!”
阿磐溫聲問他,“好孩子,家里還有人嗎?母親帶你進(jìn)去暖和,再去找些吃的?!?/p>
小公子搖頭,“這不是我的家?!?/p>
阿磐朝著高宅打量,心中哀哀一嘆,唉,哪里是什么高宅,這高宅不就是千機(jī)門么?
守山門的人早就沒有了,里里外外都冷冷清清的,沒有一點兒人聲,仔細(xì)去看,大門還掛著長長的蛛網(wǎng)。
若是沒有記錯,千機(jī)門大多數(shù)的人都死在了外頭。
也許還有活著的,但活著的四散而去,早就不知所蹤了。
小公子低著頭,“旁人都說我沒人要了,他們說,沒人要的小孩兒,就得一直待在這里?!?/p>
是啊,當(dāng)年她才出棺槨,就被墮了胎。
他一人困在這里,無人祭祀供養(yǎng),焉能不能,不餓。
也難怪他從也不曾入夢來。
這一番話說得她心里酸酸的,這是她和謝玄的第一個孩子,怎么會不想要呢?
若是三年冬她留在了中軍大帳,這個孩子也必定好好地活了下來,他會像謝硯一樣,被人寵著,愛著,疼著,被他的父親昭告天下,帶到每一處有人的地方,“這是孤的大公子?!?/p>
若他好好地活著,他便是謝玄的嫡長子,是晉國的東宮太子啊。
阿磐愀然攬緊了他,“可憐的孩子,你不是沒人要的小孩兒?!?/p>
小公子便問她,“那母親還要不要我?”
阿磐心里一動,忽而就在這冰天雪地里看見了幾分暖光,“你還會來嗎?”
小公子扁著嘴巴,“母親要,我就來?!?/p>
啊。
還有什么比這更好的事?。?/p>
余鳶說她是個幸運的人,她也的的確確是個幸運的人??!
按捺住心中的激動,阿磐歡喜應(yīng)道,“你來,母親要你??!”
孩子眼淚汪汪的,小小的指頭勾著,“那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阿磐含淚與他拉鉤,那涼森森的小手可真小啊,那么小,還帶著淤青,那時候他該多疼啊,阿磐問他,“你知道怎樣來找母親嗎?”
過了這么久,他大抵已經(jīng)不疼了,像大人一樣點頭說話,“我只要心里一直念著母親,就能找到母親的家。”
他一點兒都不鬧,懂事得令人心中抽疼。
阿磐把他抱得緊緊的,“你不是沒有名字的小孩兒,你姓謝,你父親是晉昭王謝玄,你就來晉陽,進(jìn)了宮,就知道母親在哪里了。”
小公子用力點頭,又與她拉鉤,“母親不許騙人?!?/p>
阿磐心中酸澀,也用力地點頭哄著他,“母親與你拉鉤啦,拉鉤上吊,一百年也不變!”
她還告訴他,“以后,你就叫謝歸?!?/p>
歸。歸家。
歸附。
德行教訓(xùn),加于諸侯;慈愛利澤,加于百姓,故海內(nèi)歸之若流水。(出自《晏子春秋》,歸附的勢態(tài)就似江河匯成大海,形容人心所向)
這是個好字啊。
謝歸破涕為笑,“我喜歡這個名字,我叫謝歸,再不是沒人要的小孩兒了!”
這真是一樁令人高興的事啊。
還正沉浸在母子二人重逢的時刻,謝歸卻突然催促,“母親快走!”
阿磐不肯走,依舊抱著他,“母親想你,再陪陪你?!?/p>
可謝歸卻推開了她,“母親身上很涼,不能再待在這里了!母親快走,我很快就去晉陽找母親!”
孩子說她身上涼,她自己竟一點兒都沒有察覺。
都讓她快走,陸商叫她快走,余鳶叫她快走,魏罌也叫她快走。
她不過是做了幾個溫暖的夢,夢里見了許多再見不到的人,怎么都叫她走呢?
阿磐有些茫然,“那我該去哪兒呢?”
謝歸皺著小眉頭,“去找父親去!”
他皺起眉頭的時候,和他的兄弟謝硯可真像啊,簡直一模一樣。
見她還兀自杵在原地,謝歸向后跑了十余步,阿磐以為他要走了,沒想到他竟似個小牛犢一樣沖上來,將她猛地一推,往外推去。
也好,她正不知道怎么離開這悠長的夢境,也該出去了,再不出去,謝玄該著急了。
他們的父親雖是堂堂晉昭王,卻一刻都離不得她,出來久了,也不知如今是什么時候,孩子們可吃過了蛋蛋,喝完了羊奶?
她由著謝歸往外推,夢里她輕飄飄的,沒什么分量,只來得及大聲地叮囑一句,“來晉陽!”
被謝歸一推,就猛地推了出去。
可一睜開眼卻不在大明臺,見到的也不是他們的父親。
雪中的高宅變成了云霧里的南國,山頭腳下覆著的白也全都變成了一片不見盡頭的明黃。
那是南國的蕓薹,是蕭延年的執(zhí)念。
百轉(zhuǎn)千回的,終究還是回到了這里來。
柴屋還是從前的柴屋,窗外的芭蕉仍舊在風(fēng)里招搖。
蕭延年好似也才從什么地方回來,風(fēng)塵仆仆的,沾帶著南國特有的濕氣,見了她就止住了步子。
聽說他宗廟逃離時被安北侯刺了三四一十二刀,原本就已經(jīng)病骨支離的人啦,這十二刀下去,該多疼啊,連一點兒生機(jī)都不會再有了。
看來他最后還是選擇了這里。
他看起來還是舊時最好的模樣,修竹一樣立在南國的芭蕉旁,她知道蕭延年在沖她笑,可真是有些奇怪吶,旁人的臉都能看得十分清楚,唯蕭延年的臉模模糊糊地看不真切。
阿磐也沖他笑,“先生還在這里嗎?”
那人來時倉促,此刻看起來也有些急,“我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