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蓋車六馬六轡,其后伴王駕迎親的司馬大夫星拱曜日。
車馬嚴(yán)整,晉國的黑龍旗旌旗獵獵,君王的儀仗法度嚴(yán)整、威武有序?!巴?!”
平地起了一聲吠叫,自乘輿法駕旁驀地竄出來一條黃色大犬,簪著紅花,搖著尾巴就朝她奔了過來。
自進(jìn)了宮便生出了萬般事端,小黃由宮人養(yǎng)在旁處,并不怎么來前朝。
陪她一同走南闖北的小黃,如今也已經(jīng)長成大狗了。
黃門侍郎一旁躬身跟著,連忙笑著迎了上去,“哎呀黃將軍呀,黃將軍已經(jīng)等不及啦!”
阿磐訝然問,“黃將軍?”
謝玄笑著點(diǎn)頭,他的冕珠于日光下熠熠灼灼。
謝允在一旁低笑,“嫂嫂,王兄念小黃太行追蹤有功,適才大典上已敕封為黃將軍了。”
原來是這樣。
太行一役,小黃沒日沒夜地在雪里跑,是該封,也該賞。
謝玄沒有虧待過她,連她的狗都一同受封,不曾遺漏。
從大明臺到建章宮這條平直的大道已經(jīng)鋪滿了長長的蜀錦長毯,兩旁數(shù)不清的闕樓亦一樣由大紅的綢帶串聯(lián),這樣的紅毯與綢帶昨日還是沒有的。
因了昨日還并不知晉國的王后到底是誰呢。
你瞧,就連黃將軍雄赳赳氣昂昂的胸膛也都斜系著大紅的綢花。
謝硯也歪歪扭扭地從偏殿跑出來,奶聲奶氣地叫,“父親!母親!”
乳娘一連串地后臺跟著,護(hù)著,“大公子!大公子當(dāng)心??!大公子.........”
謝硯一邊跑,一邊笑嘻嘻地躲,“母親母親!嘻嘻!嘻嘻!還有阿硯!阿硯!”
他像個小泥鰍,躲來躲去,乳娘抱著挽兒,又不敢真正上手去抓,只得左呼右擁,“大公子慢點(diǎn)兒,慢點(diǎn)兒呀!”
謝硯笑嘻嘻,挽兒也跟著笑嘻嘻,小黃見他來,又急剎蹄調(diào)頭搖著尾巴朝他跑,謝硯抬起小短腿兒就要往小黃身上爬,“小黃!騎小黃!”
小黃竟也乖乖地蹲下,咧著嘴巴由著謝硯薅著狗頭往上爬。
挽兒見了,也笑嘻嘻地伸著小手掙著,想要與哥哥一起騎狗。
趙媼忙不迭地奔過去,“哎喲我的活祖宗嘞!哪有大公子騎狗的喲!來,阿嬤抱,阿嬤抱!”
謝硯跟著趙媼,這才作罷,還呼啦著小手招呼著,“小黃,小黃,跟阿硯來!”
小黃比謝硯就大幾個月罷了,自小就跟著他,他要跟著,小黃便屁顛屁顛地跟著。
阿磐又問,“阿硯和挽兒也同去嗎?”
那人眸光動容,顧盼生姿,“該叫世人見一見晉國的太子和長公主了?!?p>阿磐心中輕輕一舒,是,是該見一見了,是該給這兩個孩子端正綱紀(jì)名分了。
母憑子貴也好,子憑母貴也罷,在這禮法森嚴(yán)的時代,她們都需要正名定分,才能辨上下,明貴賤。
那么今日憑吉服斗倒趙南平,免去了她與孩子們的后顧之憂,因之所受的驚嚇,所吃的苦頭,就不算白白忙活一場。
只是越過這人啊,狗啊,往后頭望去,能看見莫娘正抱著謝密靜靜地立在偏殿門口。這一程,終究是不能帶那個可憐的孩子了。
真應(yīng)了他的名字。
密,山如堂者,隱曲處也,不見人。
罷了,活著吧,活著已是謝玄極大的讓步了。
黃門侍郎一聲唱喏,“起駕建章宮!”
喜樂乍起,鑼鼓喧天,這晉陽的六月天朗氣清,日光祥和。
手上一緊,晉王長身玉立,攜她一同登上了乘輿法駕。
真讓人忍不住想起來懷王四年春呀,那一年她因了身份敗露,被謝玄棄在了魏國荒涼的營盤。
天亮才棄,日暮又來。
那如象牙般修長無一絲瑕疵的手,一把便將她拉上了王青蓋車。
但愿這一回,這一雙手再也不會分開。
才上了車,謝硯便把腦袋鉆了進(jìn)來,趙媼拽不動,拽著他的小腿兒不許他進(jìn)車,“阿嬤抱,阿嬤抱,大公子乖乖!”
謝硯不肯,咧著嘴巴就抓住了他父親的大冕袍,抓緊了就不肯松,“父親!嘻嘻!不要阿嬤,要父親!”
這么漂亮又可愛的孩子,誰忍心把他攆出去,跟著阿嬤一起呢。
因而謝玄把他提溜了起來,“進(jìn)吧?!?p>趙媼無法,只得應(yīng)了。
只是謝硯進(jìn)了車,挽兒也“哇哇”叫,也就跟著一同上了馬車。
因而原先不過是阿磐與謝玄,緊接著車?yán)镟至ü緡5赜峙肋M(jìn)來兩個小不點(diǎn)兒。
最前頭的黃門侍郎高聲唱喏,“起駕!”
旋即打馬起步,六馬嘶鳴一聲,華蓋相連,前擁后簇,浩浩蕩蕩,便踩著長毯往建章宮去了。
這真是令人激動的一天吶。
在這歡快的鼓樂聲中,卻聽見了一聲若有若無的嘆。
阿磐抬眉望去,見那十二冕珠后的君王正垂眸望著手中的孩子,喚了一聲,“阿硯?!?p>謝硯笑瞇瞇的應(yīng)答,不間歇地叫,“父親父親父親?!?p>那人捏著謝硯肉嘟嘟的小臉,好一會兒才道,“父親,不是有意丟你的?!?p>謝硯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他踩在父親腿上,專心地去摸那一串串的冕珠,一雙與他父親一樣的眼睛閃著光亮,小嘴巴張著,“珠珠,珠珠?!?p>那人由著謝硯去抓,他還對謝硯說,“以后,也是你的?!?p>謝硯笑瞇瞇的,吧唧就親了那人一口,“嘻嘻,父親最疼阿硯?!?p>那人被這吧唧一口親得怔怔的,默了好一會兒才兀自嘆道,“孤不算是個好父親?!?p>日光透過鮫紗帳將那人羊脂玉般的手照得通透,青銅般的脈絡(luò)清晰畢現(xiàn),阿磐握住那人的手,溫聲道,“大王是,大王疼愛孩子們,妾知道,孩子們也知道。”
謝玄是心軟的神,她一向知道。那日摔下兩個孩子,不過是一次考驗(yàn),是真的生了氣,人非圣賢,豈會沒有犯錯的時候呢。
謝玄是君王,也是個最尋常的人吶。
那人眉心有片刻的舒展,他因而問道,“阿磐,你可怪過孤啊?!?p>阿磐搖頭笑,鳳冠銜著的珠玉輕晃,“怪過,可妾知道大王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也就不怪了。”
這數(shù)年來,從去而復(fù)返將她拉上王青蓋車至今,謝玄始終為她讓步,她心里豈會不知道呢?
因此,怪過,怨過,嗔過,頂著妺喜的名頭留著,最后仍舊走到了一起。
她沒有把謝硯和謝密分開,但愿謝玄也不要把他們分開,她不強(qiáng)求謝玄給謝密一點(diǎn)兒什么。
他什么也都不必給,只留他在她身邊活著,由她教養(yǎng)長大,便是晉王寬仁了。
那人嘉謀善政,他不會不懂她的心思,因而他點(diǎn)了頭。
過了好一會兒了,才又自顧自地問道,“那孤,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阿磐溫靜笑起,正色答他,“是好君王,是好父親,也是,好夫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