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nèi)的驚變駭?shù)萌锁f雀無聲,這嘩啦啦的竹簡摔了一地,崩到膝前,驚得人渾身一凜,也驚得孩子猛地一顫,隨即嗚咽哭了幾聲。
也不過才嗚咽幾聲罷了,嗚咽了幾聲,也就沒有了動靜。
座上的晉君闔著眸子,分辨不出如今他此刻的心境到底是什么。
他私心里是要?dú)⒅猩竭z孤,也定要?dú)⒅猩竭z孤。
但他必定不愿底下人背著他使出這上不得臺面的手段,正如他素來看不起千機(jī)門那些不入流的鬼把戲一樣。
要?dú)?,他便正大光明地殺,正大光明地賜死。
晉君芒寒色正,要做就做大雅君子。
正如他伐趙敘,倒魏王,殺殷氏,不惜大費(fèi)周章也要將其罪行公之于天下,聲罪致討,龔行天罰,唯求一個不愧不怍,明堂正道。
這就是晉君。
然殿下兩人,一個是陪伴多年的恩師,一個是跟隨多年的摯友,這二人所為與他背道而馳,卻亦是披肝瀝血,丹心一片。
他知是忠貫日月,也知下毒未嘗不是解決謝密最簡單易行的路,正是因了知道,因而他額蹙心痛。
該痛斥。
該責(zé)打。
然而終究于心不忍。
那擲出竹簡的手原本已經(jīng)抓起了第二卷,可到底便頓在了那里,那手背脈絡(luò)青筋凸起,修長的骨節(jié)根根分明,此刻正微微地發(fā)著抖。
老者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身子一晃,蒼白的胡須兀自翕動著,想說什么,三緘其口終究沒有說。
子期驚魂喪膽,股戰(zhàn)而栗,血把一雙袍袖都染得通紅,仍舊跪伏在地不敢起身。
那老者憂色滿面,眼中濕潤,重重地一嘆,“就在建章宮,老臣年輕的時候,也曾站在腳下這個地方,那時候坐在上頭的,還是先王??!”
那時候的崔若愚也很年輕吧,年紀(jì)輕輕就能進(jìn)宮面君王的人定然有一身的本事,何況又被臨終托孤,也定然深受先王與晉君信賴吧。
這寂靜的大殿即要改朝換代,老者的話便顯得尤為悲傷,“鳳玄啊,你如今做了君王,再不是從前那個總牽著我手的小兒郎啦。那時候你一睜眼就叫‘先生’,總跟著老臣,寸步也不肯離開,什么都要問一問,‘先生,這樣做,可對嗎?’”
老者提起的過往不過寥寥數(shù)句,卻必定要使座上晉君也想起舊時相依為命的日子。
那抓在竹簡上的指節(jié)慢慢地就松了開來,他一樣也是幾不可察的嘆息。
過往的歲月太苦了。
苦得叫人不忍回首,也就不忍再有一句苛責(zé)。
老者攢眉蹙額,愴然淚下,“那時候步步為營,機(jī)關(guān)算盡,成日走在刀尖上,可是老臣高興啊,把小兒郎養(yǎng)大成人,養(yǎng)成端方君子,養(yǎng)成如今的晉王,老臣心里,真高興?。 ?/p>
正是這樣的話了。
崔若愚不是半道來的謀士,是把他從大明臺前的尸山血海里救出來,一日日教導(dǎo),養(yǎng)大,從年輕力壯到皓首蒼顏,只為晉君一人活,連個妻兒都不曾有。
他的話,晉君怎會不好好地聽一聽呢?
老者兀自嘆著,“如今大王君臨天下,什么都有自己的主張,再不會問一句,‘先生,這樣做,可對嗎?’,老臣心里又高興,又難過。唉,先生也老啦,這輩子殫精畢力,也該告老還鄉(xiāng)啦!”
座上晉君怔怔道,“先生,要去哪兒呢?”
老者扼腕嘆息,“回得家中,置辦兩畝田地,種豆釣魚,也就..........也就了此殘生了?!?/p>
晉君怔然,“先生的家,不就在晉陽嗎?”
記得從前聽他提起,崔若愚在攜小謝玄亡命魏國前,原本就生在王城腳下,根正苗紅。
三家分晉時晉陽大火滔天,崔家原先的宅子也許早就成了斷墻殘垣了。即便后來被人修繕,也早就被趙人占了。
老者愴然淚下,那清瘦的身子顫顫巍巍,伏地一拜,“還請大王將老臣流放邊關(guān),老臣這一生別無他求,這余生,愿為大王守國門啊。”
可無可奈何之下,仍有自己不能退讓的堅持。
座上晉君嘆了一聲,朝著一旁侍立的宮人道,“先生累了,送去歇一歇吧?!?/p>
那身在高位,尊極貴極的人,亦有萬般的無可奈何。
宮人應(yīng)了,這便上前要攙扶崔若愚。
可崔若愚不肯,仍舊伏在地上力諫,“老臣思來想去,臨走前還是要冒死多勸一句——這條路大王走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才行至半道,莫要.........莫要因了美色誤了國啊!”
阿磐心頭一凜,告老辭官,亦不過是步步緊逼,好逼得晉君讓步相從。
那人眉心深蹙,扶著額頭,“先生去吧,孤頭疾犯了?!?/p>
他的頭疾是大事,聽說近來嚴(yán)重,也不知嚴(yán)重到哪種地步了,只是崔若愚聞言,口中還想說的話,到底是咽了回去。
又朝著跪伏一旁還在淌血的人道,“你,也滾吧?!?/p>
子期如蒙大赦,趕緊叩頭謝恩,低頭捂著血紅的腦袋往外去了。
崔若愚也不好再說什么,在宮人的攙扶下起了身,“罷了,老臣去了。只求大王三思,三思??!”
可當(dāng)那眼鋒朝她掃來的時候,原先痛苦無奈的神色,頓時又溢出來凜冽的殺氣。
阿磐猶記得,最初的“妺喜”二字便是自崔若愚口中說出,那時候崔若愚曾用一只角觴砸傷了她的額頭。
自此以后,好似她這半生都與妺喜有著脫不開的干系了。
在他們眼里,正統(tǒng)的晉人不該生出二心。
一個生養(yǎng)都在中山,又與舊時君王有著說不清也道不明的糾纏的人,已經(jīng)不算是正統(tǒng)的晉人了。
不管怎樣,到底是沒有再查驗(yàn)下去,保下了這個可憐的孩子,也算全了中山蕭氏的臉面。
那老者與醫(yī)官一走,兩旁侍立的宮人也都識趣地退了下去。
殿內(nèi)一靜,她一直打起精神來撐著的那股氣,也就消下去許多。
出來許久,懷中的孩子已經(jīng)有些抱不動了。
孩子雖輕,然壓得腫處嘶嘶生痛,痛得有些發(fā)了麻,不知還能撐到什么時候。
想為那人按蹺,也有心無力,因而也只有輕聲勸慰一句,“大王保重身子?!?/p>
那人還是溫和地笑,可這溫和的笑卻帶著沉重,也就笑得她心中酸澀。
他就在這樣的笑中嘆了一聲,“孤,已經(jīng)沒有第二個二十年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