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木廊,庭院里一條青石板路通向他們的臥房,雪雖兀自下著,下了有好些時候了,然這青石板路被清掃得干干凈凈。
謝玄不敢抱她,生怕哪里用了不該用的力氣,傷了她腹中的小女兒,因而也就為她裹了大氅,攙著小心翼翼地往臥房走。
謝允和司馬敦連忙上前撐傘,趙媼和莫娘抱著兩個孩子跟在后頭,路不長,也沒什么可急的,因而走得不緊不慢。
謝玄大抵還在想適才的抓周,因而道了一句,“阿磐,你生了個好孩子?!?/p>
阿磐仰頭望他,他的臉在雪中的傘下泛著難以名狀的光華,你瞧他的銀發(fā),這滿頭的銀發(fā)也益發(fā)使他舉世無雙。
這世間再尋不出第二個謝玄來了。
阿磐笑,抓緊了謝玄有力的臂膀,“他是個有福氣的孩子?!?/p>
阿磐笑,謝玄便也跟著笑,“阿硯像我,我很高興?!?/p>
是啊,他的孩子,怎么會不像他呢。
他們前言不搭后語,各說各的,可都高高興興的,因而各說各的也沒有什么關系。
但對謝密,卻都閉口不提。
是,也許在某一刻那人想說,到底又三緘其口。
正堂到臥房的路不長,五十余步罷了,因而把她們送回臥房,謝玄便也就走了。
孩子們累了,烤著爐子,一個個都睡著了覺,趁這工夫,趙媼便與她嘀咕起了謝密來。
趙媼低低地說話,“這可不是什么好苗頭啊,二公子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搶,現在還小,搶來搶去的還不打緊。以后呢?以后可不好說了,只怕.......只怕要奪權吶!”
阿磐寬慰她,“才滿周歲,還是個孩子呢?!?/p>
趙媼不以為然,“都說三歲看老呢!夫人千萬不要大意了。我們大梁有句老話兒說得好啊,正所謂龍生龍,鳳生鳳........”
趙媼是待她極好的人,一心一意地皆為了她們母子著想,在這上頭沒有一點兒錯處,更沒有什么是做得不周到的,因而阿磐極少對趙媼動氣。
可不管謝密是誰的孩子,這樣的話都是說不得的,因此此刻也就不得不打斷了她,“嬤嬤!”
再怎么說,謝密也是中山蕭氏,是君王遺孤。
何況除了她,都知道謝密是王父之子。
趙媼訕訕地垂下眸子,“是老婆子多嘴了,只是,他母親又是那樣的人.......嬤嬤怕他生下來就帶著惡,將來也要像她母親一樣,把東壁攪得雞飛狗跳,那可是要出大事的??!”
阿磐正色告誡,“嬤嬤,哪兒有人天生就是壞人,才滿歲的孩子,已經十分可憐,我會好好教養(yǎng),教他知書,識禮,做人。但這樣的話,嬤嬤再不要說了?!?/p>
趙媼垂著頭,兀自點頭應了。
只是怕趙媼記恨云姜,聽不進心里去,阿磐又道,“嬤嬤既是東壁大家宰,日后回了大梁,也要告誡眾人,阿密是我的孩子。以后長大了,不許旁人在他面前說一點兒關于他身世的話。不然,我定不會輕饒?!?/p>
趙媼肅色危坐,終究是應了下來,“夫人放心就是,再不會有這樣的話了?!?/p>
是了,人性本善,只需好好教養(yǎng)。
這上黨郡的宅子看似安寧,遠離戰(zhàn)事,然常見斥候風塵仆仆地來,進進出出,騎馬奔走。
也總見有文官喜笑顏開地奔,奔進庭院,在正堂與謝玄說上好一會兒的話。
若不是因了她的肚子一日比一日地大,那天生的戰(zhàn)神早就奔赴到前線去了,哪里能安坐在這上黨郡的宅子里頭,成日與她們母子一年四季,一日三餐呢?
閑暇時候,圍坐爐旁,阿磐會問起謝玄,“我在上黨,會不會誤了你。”
謝玄為她篦發(fā),“阿磐,你在,只會成全我?!?/p>
謝玄也是個報喜不報憂的人,戰(zhàn)況不好的時候,他從不與她提。
主動提起的,都是好消息。
因而,阿磐是從謝玄口中零零散散地推知了前線的戰(zhàn)況。
亦領教了王父謝玄運籌帷幄的本事。
知道了大魏西邊聯(lián)秦,東方聯(lián)齊。
知道了王父利用韓齊領土爭端,又把殺韓將的災禍栽贓給了趙國。
北去戎狄的說客不知到底是如何游說,只知道戎狄開始屢屢進犯燕國邊境,齊國也趁亂北伐,一次次攻陷了燕國的南地。
韓趙聯(lián)盟破裂,燕國被迫引兵回防。
魏國形勢一片大好。
那這天下承平,休牛放馬的日子,這疆域萬里,子民百兆的日子,還會遠嗎?
阿磐相信這樣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謝玄陪她從正月到二月,從二月很快又到了三月。
眼見著太行山頂的雪一日日地消融,覆住山頭的白一日日地往山頂移,肚子一日日地大了起來,謝挽也開始了在腹中的躁動。
懷王六年的春日,仍舊不曾見過南國那漫山遍野的蕓薹,亦一樣不曾見過大梁那滿城的山桃花。
不管是明黃,還是桃粉,都是人間極致燦爛的春色啊。
但這太行春景熙熙,青山灼灼,也很不錯啊。
謝挽看起來也是個調皮的小家伙,時不時地在母親腹中翻身,伸腿,拱起小小的屁股來,把她的肚皮撐起來高高的一塊。
每每此時,她便歡喜地叫那人,“鳳玄,快看!”
這時候謝玄便會放下手中的物什,或是輿圖,或是軍報,抑或是滋補的雞湯,抑或是正在為她擦臉的膏藥。
放下物什,把那棱角分明的臉頰貼到那拱起來的小人兒身上。
知道是父親,腹中的小人兒鼓動著,好似在與她的父親撒嬌說些閑話。
謝玄也高興,他是第一次陪伴一個尚未出世的孩子,因而什么都歡喜地緊,擔心地緊,也什么都好奇地緊。
他會告訴腹中的小人兒,“挽兒,我是父親啊?!?/p>
腹中的小人兒會蹬蹬小腿兒,再翻一個身。
子期先生說,到四月底,女公子就能平安出生了。
謝玄高興,這一場大戰(zhàn)就要收尾了,他的小女兒又要出生,國事家事,沒有一樣不好的,他怎么會不高興呢。
連謝允都說,是極少見主君這樣笑的。
那兄弟倆人打打鬧鬧的,什么都爭,什么都搶。
肉要搶。
粥要搶。
小褥子要搶。
小木馬要搶。
小弓箭要搶。
搶父親,搶母親,連還沒有出生的妹妹也要搶。
他們也爭先恐后地往著高高隆起的肚子撲來。
是,謝挽原該在春四月平安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