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敦從西北方向來。
一行三人騎著馬,個個兒都是灰頭土臉的。
雜亂的馬蹄聲靠近的時候,外頭的人低聲稟了一句,“主君,是司馬敦?!?/p>
哦,好啊,司馬敦夠快了。
外頭這么亂,他總算沒出什么事,也總算與他們會合了。
趙媼歡歡喜喜的,興奮地差點兒就要從馬車前室跳下去,朝著來人用力揮手,大聲呼道,“墩兒?。《諆喊?!母親在這兒呢!敦兒??!”
司馬敦“吁”的一聲勒住了馬,與另兩人互視了一眼,也不知怎么,卻沒有下馬,也未曾與他母親說話,只問了一句,“母親和允將軍要去哪兒?”
謝允回道,“正要回大營,司馬兄弟,你又從哪兒來?”
司馬敦的馬就在馬車前面七八步的距離原地踏步,說起話來的時候聽著少了幾分素日的憨厚,“去找人了,允將軍何時回東壁接母親了?”
阿磐還在想,司馬敦素日在謝允面前說話不是這個腔調(diào)。
因了司馬敦來得晚,人又憨厚本分,極少在謝玄面前現(xiàn)眼,也從不在暗中爭搶些什么,因而謝氏兄弟素日待司馬敦如同手足,格外寵溺。
司馬敦私下里也大多是稱呼謝允為“允哥哥”,人憨頭憨腦的,幾人都十分親近,必不是眼下這一副情狀。
那又是什么緣故呢?
阿磐正垂頭喂兩個孩子吃肉糜,只當(dāng)是司馬敦車馬勞頓,累得乏了,沒有多想。
謝允說道,“就這幾日,主君憂心戰(zhàn)事,一接到人就往回趕了?!?/p>
秋風(fēng)瑟瑟,車外人聲不多,一時靜了片刻。
這片刻之后,只聽見趙媼笑著批評,“墩兒啊,你走錯路啦!你這孩子,還是得好好跟著將軍們歷練,免得出門在外的,再鬧出什么笑話來!害,這孩子.......”
司馬敦應(yīng)了一聲,“是,母親?!?/p>
真是奇怪。
司馬敦是最老實不過的人了,若見了王父車駕,必定要翻身下馬,躬身抱拳,上前行上一個大大的禮。
如今相逢,倒像幾個素不相識的生人。
阿磐正要掀開簾子要去瞧,一旁的人卻摁住了她的手,笑道,“外頭風(fēng)沙大,嗆著孩子?!?/p>
他倒是知道疼人了。
聽見司馬敦又問,“允將軍,車?yán)锏氖鞘裁慈???/p>
謝允笑道,“自然是主君。”
司馬敦手挽馬韁,反問了一句,“主君?”
阿磐眼皮一跳,隱約知道了什么。
趙媼還咧著大嘴笑,眼見著司馬敦活生生地回來了,自然高興得不得了。
一個勁兒地點頭應(yīng)和著,提醒著,“是啊,是王父??!你這孩子,出來幾日就忘了規(guī)矩,還不下馬?快點兒下馬給王父磕頭,咱們和夫人公子一塊兒去大營??!”
車外的馬蹄聲聽著有點雜亂了,鷙鳥啃噬著尸骨,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尖嘯,好一會兒才聽見司馬敦問,“夫人和公子也在???”
九月的風(fēng)掀起簾子一角,透過這一角,阿磐余光能瞥見隨行馬車的人,那數(shù)人的右手皆已暗暗摸上了腰間的大刀。
阿磐脊背一寒,心里的猜測幾乎確信了。
一旁的人,不是謝玄。
不是!
司馬敦從戰(zhàn)場來,必已見過了該見的人。
因而此時于此地見了謝玄的車駕,才會高據(jù)馬上,遲遲不曾下馬。
心中咯噔一聲,繼而警鈴大作。
不是謝玄,那還能是誰呢?
心頭惶然跳著,跳著,幾乎要跳出了喉腔,跳到外頭來。
誰還能學(xué)謝玄學(xué)得這么像??!
擅長易容,能擬聲色,那十三個諸侯國里,唯中山王雖稍遜三分,卻能與之媲美啊。
他怎么就能學(xué)得那么像呢,瞞過了她,也瞞過了跟了謝玄那么久的趙媼。
是了,是了,有什么奇怪的。
從前周子胥不就在謝玄座前侍奉多年嗎?
因而謝玄的神態(tài)、語氣與說話習(xí)慣,周子胥必全都了如指掌。
了如指掌,繼而一點一點兒地全都稟報了中山君,也全都學(xué)給了中山君。
對千機(jī)門而言,實在不是難事啊。
何況他們做戲做了全套,連趕車的人都頂了一張謝允的臉。
扮得了謝玄,就能扮得了謝允,還差那一張臉皮嗎?
阿磐抬眸望一旁那人,那人還是一副泰然自若的好模樣,只是神態(tài)幾不可察地變了。
與先前的趙二公子一樣的神態(tài)。
一個頂級的細(xì)作,連神態(tài)都能模仿個滿分,能完完全全地變成另一個人的模樣。
腦中轟然一白,整個人就似被定在了當(dāng)場。
湯匙在手里僵著,阿磐祈求司馬敦不要再盤問下去,再盤問下去,就要與道旁的尸骨一樣,要被斬殺馬下,死在這里了。
在魏國的沙場暴露身份,他們不會留下一個活口。
因而,司馬敦該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就此打馬直去,往大梁走,往東壁去,也許還能保下一條性命啊。
趙媼見司馬敦神色有異,記得險些要跳下馬車,“是啊,都在呢!你這孩子,你是中邪了吧?”
是啊,都在。
一車的人質(zhì),算是一鍋端了。
兩個孩子還并排并坐在車?yán)?,安逸地吃著肉糜,舔著嘴巴?/p>
那么小的孩子,他們哪里知道這吃個肉糜的工夫,到底發(fā)生了多么大的變故啊。
阿磐強(qiáng)行穩(wěn)住心神,挑開簾子沖著司馬敦笑。
九月上旬的日光打在臉上依舊是暖和的,只是在這生死存亡的關(guān)頭所滋生出來的涼意,已經(jīng)和著秋風(fēng)一起,一寸寸的,全都滲進(jìn)了骨子里。
她看見司馬敦面色凝重,他胯下的馬有些不安地躁動。
他的拇指也一樣壓于鋒刀之上,下一刻就要拔將出來。
這一場狹路相逢的較量,眼看著一觸即發(fā)了。
司馬敦是會動手的。
他忠于魏王父。
為護(hù)她們母子,他必會拼死一搏。
阿磐確信。
不,不是較量,確切地說,是一場不留活口的殺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