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看著云姜一邊吃,一邊咕嚕咕嚕地掉眼淚,把眼淚全都掉進了碗里。
到底是一個家里出來的姐妹,雖不是打算骨頭連著筋,但......但那么多年的相依為命,豈是說沒有就沒有了的。
見她吃得差不多了,阿磐才開了口,“你哭什么?”
云姜抹了淚,抬起頭來時才看見她眼眶通紅,“哭什么,你欺負我!你與大人一樣狠心!”
誰欺負誰的事,已經(jīng)不好說了。
牽牽絆絆的這么多年了,誰又分辨得清楚呢。
阿磐輕嘆一聲,“姐姐,你走吧?!?/p>
云姜手里的銀箸定定地頓住了,“我已經(jīng)有了孩子,還能往哪里走?”
是啊,一旦為人母親,就被孩子絆住了腳,又能去哪兒呢?
云姜兀自抽泣,“小妹在云家十多年,如今竟不肯給做姐姐的一個棲身之所?要把姐姐和外甥都攆出去嗎?”
“小妹,姐姐與你一樣了?!?/p>
阿磐恍然問她,“哪里一樣?”
云姜幽幽一嘆,“你是千機門的人,我也是。你愛上大人,我也是。你背棄主人,我,也是?!?/p>
她放下了銀箸,望著窗外,“小妹啊,你瞧那東壁的宗祀,從前放過你的棺槨呢?!?/p>
是,她知道。
早在三月謝玄去趙國北地的時候,就已與她說起過這件事了。
云姜望著從屋檐垂下來的雨,在穿堂而來的風(fēng)里打起了冷戰(zhàn),雖就在跟前說話,聲音卻似飄忽在遙遠的地方。
“大人為你舉亡妻之禮,在他心里,早就娶過你了,我知道,不過不肯承認罷了?!?/p>
“你也許怪姐姐攔下大人車駕,做出些丟人現(xiàn)眼的事。你不知道姐姐的苦,姐姐若不鬧上一場,你一進門,他就得趕我們娘倆兒走了,這我也知道?!?/p>
說著話,又垂起了眼淚,“我也是做母親的,我會不疼自己的孩子嗎?是我十月懷胎掉下來的一塊肉,看見他哭,我能不心疼嗎?可我沒辦法啊,不能留在東壁,我們母子終究要死路一條?!?/p>
“我狠著心,不給他喂奶,不教他說話,連名字都不給他起......”
她怔怔地出著神,“小妹啊,姐姐能有什么辦法??!大人那樣的人,身居高位慣了,他看見一個乖巧可愛的孩子也許沒什么特別喜歡的.......但若看見一個瘦小可憐的兒子,他到底不會忍心趕我們母子走的......”
“他會知道,他的兒子到底得留在自己身邊,得由他親自教養(yǎng)。若流落出去,是沒有人會疼的。”
原來不是云姜心狠,是她早就做好了飛蛾撲火,寧死也要拼一把的準備。
她說得真對啊。
她對謝玄竟這樣了解。
阿磐問她,“姐姐,你告訴我,那果真是大人的孩子嗎?”
七月的雨嘩然鳴響,云姜正色望她,“不是大人的,又會是誰的呢?”
是啊。
不是大人的,又會是誰的。
云姜神情真切,不是誆她。
阿磐也定定地出神,若不是,她的大人早在昨日攔下車駕的時候就該痛斥一番了。
云姜還在一旁憮然說話,“小妹,姐姐沒有地方去。”
“東壁那么多的地方,你仗著大人偏寵,想住哪里住哪里,想占多少占多少,但章德樓,姐姐住習(xí)慣了,死也要死在這里。”
嘴巴一扁,又要哭起來,“你要是非得攆姐姐走,姐姐就死給你看!”
阿磐怔然,“姐姐還是與從前一樣?!?/p>
“哪樣?”
“不管是誰的東西,想要的,就一定要拿到?!?/p>
云姜搖頭笑嘆,“錯了。”
阿磐不問她哪里錯了,她與蕭延年一樣有本事,能把黑的說成白的,能把麋鹿說成驃馬,沒理也能攪出三分來。
到底不是什么大事,因而不問。
她愿說就說,她且一聽。不愿說就悶在心里,悶死她算完。
因而自顧自地拂袖,斟茶,小酌。
云姜果然憋不住,她絮絮叨叨的,從頭開始說起。
“從前都是我自己家的,我拿什么不是理所應(yīng)當?小妹啊,你來云家時不過三歲,空著手來,什么都沒有。我父親母親給你的,原本也都是我自己家的東西,要回來也是云家的,不是你的?!?/p>
“小妹,生恩不如養(yǎng)恩大,你在云家吃的,穿的,用的,那都不算什么。中山和魏國一打就是好幾年,人都快死完了,若不是云家庇護,你一個孤女,怎么會活到現(xiàn)在呢?”
她說的一點兒也沒有錯。
一個孤女,在這亂世里活下去,多難啊。
她還說,“你若忘恩負義,就連人都不配做了!”
阿磐抬眉問她,“那,我的玉璧呢?”
她空著手來,不知父母親送她去云家的時候,可帶過什么東西。
也許送了供養(yǎng)她的金銀財帛,也許走時倉促,什么也都來不及。
然唯有一樣。
她的玉璧。
原本圓潤的一塊,從中間斷開,一斷兩半。
若不是因了這玉璧,她與她的大人又怎么會有這后來的百轉(zhuǎn)千折。
云姜皺著眉,“一塊玉璧,有什么好的?如今大人待我好,何嘗是因了那塊玉璧?”
說著話,她從頸間一掏,掏出玉璧來,旋即就塞進了阿磐手心,“你想要,還你!”
那玉璧沾著云姜的體溫,被焐得熱乎乎的。
罷了,終究是還回來了。
那玉璧緊緊握在掌心,她還想著,不知道這兩塊玉璧合起來如今是什么模樣。
許多年都不曾合在一起,她也早就忘記玉璧最初的模樣了。
云姜道,“我欠你的,清了!剩下的,都是你欠我的!因而姐姐與你要什么,也都是應(yīng)當?shù)模愕眠€我!”
云姜總是有理,與蕭延年一樣。
原本最無理可循的,如今倒顯得旁人理虧了。
她就似個三歲頑童,此刻還不依不饒的,“還有,今天的事,你若告訴大人,最好不要牽扯到姐姐?!?/p>
阿磐眉頭蹙著,“沒有你指使,家宰敢做這樣的事?大人多謀善斷,你豈瞞得過他的眼睛。”
云姜鼓著眼淚,“大人怎么想,我不管,我就要你應(yīng)!”
罷了。
看在從前的份上。
可從前的情意,又能消磨多久呢?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