柞她不知道在這兵荒馬亂的世道里一個人帶著個才滿月的嬰孩該怎么活下去。
這趙國極北之地全覆著雪,極厚的一層,不見一點(diǎn)兒青色。
田莊里雖儲著秋天的粟米,蘿卜和風(fēng)干的豬腿,然吃完之后該吃什么,喝什么,該怎么躲避戰(zhàn)禍,流寇和逃亡的平民。
不知道,全都不知道。
這極北之地,光是凍也要凍死了。
蕭延年若在,至少她不必憂心孩子吃飽穿暖,也不必憂心生還是死的問題。
這奔波的一年,連石頭也要磨平了棱角了。
那人啟唇才要說話,可真怕那人說出什么涼薄的話來啊。
那人若要丟下她和孩子,她們母子可怎么熬到開春呢。
因而,她趕在那人開口前請求,“主人.......也帶上我和阿硯吧?!?/p>
就像他曾在南國田莊大發(fā)善心,允準(zhǔn)了她帶走那條小狗一樣,她盼著蕭延年也一樣能帶她和蕭硯走。
爐子里的松枝炭噼啪作響,一會兒就炸出來一串火星子,炸得人心頭發(fā)慌。
眼巴巴地望著蕭延年,不安地等著,等他給一個答案。
孩子還在襁褓中睡熟,吃飽喝足,睡得很香。小狗不知人事,兀自在那人腳邊蹭著,嗅著,晃著尾巴。
這一切好似都還如舊時的模樣,好似從來也不曾變過什么。
可變了,到底是什么都變了。
那人聲中夾著輕嘆,“我要去的地方,只有我能去?!?/p>
阿磐心頭一空,黯然失神,“主人不要我們了。”
她沒有什么鴻鵠之志,終其一生也只想于這亂世中求個片刻的安穩(wěn),然而這世間到底哪里才有她想要的安穩(wěn)啊,沒有,哪兒也沒有。
那人的聲音就似飄忽在九霄云外,說的都是些她聽不懂的話,“都想要你。我想要,魏人想要,趙人也想要。”
阿磐恍然一怔,“什么?”
那人亦是怔然,“趙人想要你們母子為質(zhì),迫使魏人停戰(zhàn)。”
阿磐心頭蕩然一空,一顆充滿期待的心嘩然往下墜去,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蕭延年說的是什么。
是了,魏趙兩國一直在打,打了許多年。
趙國屢戰(zhàn)屢敗,潰不成軍,太行以東以南的國土已盡數(shù)淪喪,若不是還有一道太行天險,只怕不出十年就要亡了宗社。
又恰逢趙國王室大亂,君臣不睦,諸公子宮變奪權(quán)層出迭見,禍亂不斷。
聽說趙王扛不住了,成日擔(dān)驚受怕,害了頭風(fēng),光是懷王四年就生了好幾場大病,連王城晉陽都要西遷了。
在這節(jié)骨眼上把她們送去趙國,大抵是趙國最快停戰(zhàn)議和的良策,也是蕭延年絕地逢生的最佳契機(jī)。
無盡頭的酸澀乍然一下就傳遍了五臟肺腑,生生地將她的眼眶逼得濕潤起來,她憮然問起,“主人......要把我們送給趙人?”
她是沒有什么用處的,魏王父可還會記得曾有過一個叫阿磐的人?可還記得從前入帳侍奉的那一味藥?
他大抵早就忘了。
他若仍舊記得,早就四處來尋了。
就似從前曾四處去尋那枚玉璧,去尋那個佩戴玉璧的故人之女一樣。
但他不曾。
只可惜這個孩子了,到底要成為這三國爭斗的犧牲品。
她含著眼淚,強(qiáng)撐著笑,“他們給了許多主人想要的吧?”
因了共同的敵人,共同的利益,趙人也許借他兵馬,也許嫁他公主,也許承諾要助他復(fù)國,總之會有許多政治利益,使他甘愿將她們母子二人獻(xiàn)祭。
那人抬手捧住她的臉,輕輕地摩挲,“我怎會把你送給趙人?!?/p>
阿磐心頭一暖,她想,蕭延年待她到底是好的。
自天下禮崩樂壞以來,女子如貨物般被買賣贈送是常有的事,而蕭延年身負(fù)家國,肩挑道義,這一路走得異常艱苦,竟,竟不曾應(yīng)趙人。
外頭躁動的人馬聲驚醒了蕭硯,孩子在襁褓中不安地哼叫,阿磐趕忙抱起撫拍著,哄著,心里到底是燃起了一絲希望,因而問他,“那我和阿硯怎么辦呢?你還會回來嗎?我們在這里等你。”
可那人沒有應(yīng)。
那人眸中顯而易見地掙扎,“你就在這里,孩子,我?guī)ё??!?/p>
阿磐如當(dāng)頭一棒,愕然望他,“什么?”
那人正色,不是玩笑,“他要跟我走。”
阿磐下意識地把孩子緊緊地抱在懷里,眼淚唰地一下滾了下來,大力地?fù)u頭拒絕那人,“這是我的孩子!”
那人朝她伸出了手,“阿磐,給我?!?/p>
阿磐不肯,眼淚一個勁兒地掉。她一哭,孩子不知怎么,嘴巴一癟,也跟著哭了起來。
哭得她的心都要碎了,她護(hù)著孩子往后退,“主人知道,阿硯是我的命!”
可那人也一步步跟了過來,他說,“阿磐,你的命也是我的?!?/p>
是啊,她原不該忘記這世間最淺顯的道理,自古君王多薄幸啊。
如此淺顯的道理,怎么竟忘了個干凈,這世間的君王,何時聽過就有多情的人呢。
阿磐心中悲慟,不能自已,猶聽見陸商低聲說話,“奴隸的孩子如主人的財(cái)帛牲畜,生下來就該是主人的,師妹,你是中山人,怎會不知道。”
阿磐心中刺痛,忍著眼淚大聲駁她,“王父的孩子,血脈尊貴,不是奴隸!”
不管他的生父認(rèn)還是不認(rèn),這孩子都留著晉國王室的血,一樣是天潢貴胄,一樣的金尊玉貴。
她從陸商的聲腔中竟也聽出了一絲哀嘆,“你是,他便是。魏國有魏國的論法,中山有中山的論法。”
是了,她想起從前蕭延年的話來,她記得蕭延年說,“中山一日不復(fù)宗社,你一日為奴。”
這難過幾乎要了她的命。
這難過留在心里,人卻倔強(qiáng)地笑了起來,“在主人心里,阿磐永遠(yuǎn)是奴?!?/p>
那人神色悲戚,到底于心不忍,“阿磐,聽話?!甭犜挘犜?,過去這大半年,她多聽話啊。
她那么聽話,他們卻要來搶她的孩子啊。
外頭的人把雪地踩得咯吱作響,來人就在門外催促,“主人,不早了,該走了。”
阿磐不肯給,絕不肯給。
她不肯給,陸商便搶。
她出了月子才多久啊,人高馬大的陸商輕易就把她推倒。
便是倒在地上,她也死死地拽著襁褓。
陸商用力地拉著,拽著,奪著,蕭硯吃了疼,撕心裂肺地大哭。
阿磐亦是大哭,她大哭著求蕭延年,“主人!不要搶我的孩子!主人!主人.......”
這哭聲要把阿磐的心都給撕碎了,真怕陸商手重,真怕陸商把孩子的小胳膊小腿兒啊,都給掰斷抓折了,真怕啊。
哭著求著,到底是松了手。
手中一空,懷里頓時就空蕩蕩的,眼睜睜地望著她的孩子就那么到了蕭延年的手里。
阿磐的眼淚滾滾地流,卻不知道該說什么,日暮路遠(yuǎn),她的孩子該怎么辦啊,而這昏暗不見盡頭的日子也不知到底什么時候才有個盡頭啊。
那人高高地立在那里,依舊溫聲說話,“阿磐,不哭了,不哭了。以后,你會看見他?!?/p>
他說完話,抱著孩子就要走。
阿磐愴然叫道,“主人!”
孩子大哭,小狗吠叫。
那人身姿一頓,阿磐已撲通一下跪了下來。
她的心被這哭聲揪得七零八碎,揪得她喘不過氣來,也停不下淚來。
她跪伏在地,顫著聲求他,“請你善待他,讓他干干凈凈地活著?!?/p>
干干凈凈地活著,遠(yuǎn)離這骯臟的爾虞我詐,你死我活。
那人聞言,緩緩轉(zhuǎn)身,阿磐看見他的眼角驀地滑下了一行清淚。
他很溫柔,他說,“我會讓他干凈地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