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王青蓋車?yán)?,侍奉那人褪下舊袍。
那人寬肩蜂腰,這華貴卻又低調(diào)的冕服便于那芝蘭玉樹之上,使他又平添了幾分天潢貴胄的氣度。
原本的衣襟半敞,露出一半結(jié)實誘人的胸膛。
即便跪坐那里,亦能一眼看出他那窄細(xì)的蜂腰,和那一雙修長有力的長腿來。
那真是一具人間少有的軀體吶!
真叫人臉紅心跳。
又不敢看,偏偏卻又想去看,好在那人闔著眸子,不曾看見她這一幅賊眼溜溜的模樣。
但這數(shù)月的寒疾反復(fù)折騰著他,到底使他清瘦了不少。
仔細(xì)為他束發(fā),椎髻,也為他正了高冠博帶大裘冕。
他只差沒有三旒,便是魏國當(dāng)之無愧的君王了。
周禮中載,天子之冕十二旒,諸侯九,上大夫七,下大夫五。
而今這世道兵戈擾攘,早就禮崩樂壞,世人也再不怎么遵循先周時期的舊禮了。
聽得一聲蒼老的高呼叩拜,“邶國罪臣,恭迎王父進(jìn)城!”
阿磐輕喚,“大人,妥當(dāng)了?!?/p>
是了,妥當(dāng)了,除了她還不曾換上新袍,什么也都要妥當(dāng)了。
周褚人驅(qū)馬上前,拱手抱拳,聲如洪鐘,“請王父上馬,上壇受降!”
那人睜眸,面上平靜不見一絲波瀾。
那溫涼的指腹從她的眉心撫至她的鼻尖,唇瓣,脖頸,又從脖頸沿著她的藕臂往下滑去,滑過皓腕,最終握住了她的手。
那人,牽起了她的手來。
寬大的掌心與修長的指節(jié)一握,將她纖細(xì)小巧的柔荑完完全全地握在了掌心,握得嚴(yán)嚴(yán)實實。
那人眸光溫潤,他說,“同來?!?/p>
阿磐一怔,竟要與他一同受降嗎?
那人言罷起身出車門,外頭的高頭大馬早已備好,長身玉立,修長的腿輕巧一邁,寬袍大帶在春風(fēng)里鼓起張揚好看的模樣,那人輕輕巧巧地便翻身上了馬。
一雙絕美鳳目轉(zhuǎn)眸朝她望來,望得阿磐心頭一燙。
那人眼里開始有了她,她也好似再不是那個可有可無的人了。
阿磐兀自望著馬背上的人出神,片刻工夫,鄭姬一閃,已然進(jìn)了王青蓋車。
一進(jìn)車便開始為她更衣束發(fā),那豐美的雙手十分靈活,把那紅底白衣曳地深袍服熨熨帖帖地裹了上來。
阿磐仔細(xì)看鄭姬,那一張姣好的臉溫溫柔柔的,不見半分妒色,只笑盈盈垂眸忙活,說話也并不耽誤手頭的事,“衛(wèi)美人好福氣?!?/p>
難怪玳婆子說王父喜歡的就是鄭姬這模樣兒的,喜歡這樣的人不是沒有道理。
鄭姬還說,“我早想去看美人,和美人說說話。可王父不許旁人叨擾,玳嬤嬤也攔著不讓進(jìn),這才拖到今天,美人勿怪?!?/p>
鄭姬束發(fā)的空當(dāng),阿磐挑起鮫紗幔朝窗外望去,王父下車受降,高據(jù)馬上。
而邶國城門之外已筑壇三層,左懸數(shù)十口大鐘,右設(shè)數(shù)十面金鼓,于平地高起了三丈有余。
乃備亡國之禮,素車白馬,肉袒面縛,銜璧牽羊,大夫皆著衰绖,立于其后,士則裸露脊梁,肩挑輿櫬,率其王后太子及姬妾美眷等五六十人,于城門下親迎跪拜,俯首稱臣。
自春秋始,國君獻(xiàn)降往往以“死”謝罪,以“面縛”“銜璧”“肉袒”“牽羊”之禮,求得寬宥,以保全社稷,延續(xù)宗祀。
披發(fā)肉袒,以示受刑。
口銜玉璧,乃示不生。
衰绖為國君穿孝,輿櫬乃為國君收尸。
按禮,王父應(yīng)躬解其縛,受其玉璧,焚其棺槨。再收其圖籍,封其府庫。自然,保留宗廟才是最要緊的。
再往后,便是烏泱泱披麻戴孝的邶國子民了,見了王父車駕前來,無不跪伏在地。
邶庸王一頭銀發(fā)拜個不停,“邶國罪臣,恭迎王父進(jìn)城!”
拜的是王父,不是惠王。
從前不知到底王父受降,還是惠王受降,經(jīng)了一場殺威鼓,如今也全都分明了。
魏國大軍駐在城外,一同進(jìn)城受降的不過百人。
各國使臣被遠(yuǎn)遠(yuǎn)地引到另一側(cè)觀禮,而那城樓之上,孟亞夫的頭顱依舊高高地懸于邯鄲城門,也依舊在邶國的風(fēng)中左右晃蕩。
邶庸王拜個不停,“罪臣甘愿做個魏國小侯,一切聽?wèi){王父驅(qū)使!但求王父保留宗廟,延續(xù)香火啊......”
邶人皆跪于其后,守陴者皆哭。
鄭姬為阿磐插好了最后一支金簪,便吟吟笑道,“快去,主君在等你呢?!?/p>
阿磐這才回過身子,由著鄭姬攙扶著下了王青蓋車。
她沒有穿過這般金貴的袍子,也沒有簪過這般華貴的金簪,長長的步搖垂在臉頰兩側(cè)晃蕩。
下了馬車提著曳地的袍擺,都不知該怎么走路了,更別提還要上馬了。
她就立在那高頭大馬一旁,仰頭望謝玄。日光下看不清那人的神情,他的神情都隱在光中。
看不清也沒什么打緊的,因了那人朝她伸出了手來。
“來?!?/p>
阿磐就好似著了魔,那人笑,她便也笑,那人伸手,她便也伸出手來,也不問個問什么,也不去管行不行,心神全都跟著那人走。
一雙手甫一握緊,那人作力一拉,天地旋轉(zhuǎn)片刻,那長長的金步搖撞出好聽的聲響,頃刻就將她穩(wěn)穩(wěn)地拉上了汗血寶馬。
她就側(cè)坐于那人身前,由著那人趨馬向前。
他的左右將軍亦步亦趨地持刀跟隨,小惠王滿眼烏青,一臉蠟黃,與長平武安一眾人勒馬止步,遠(yuǎn)遠(yuǎn)地落在后頭。
而阿磐呢,她一雙眼睛再看不見旁人,只看得見謝玄。
高頭大馬行在這遍地的青石板上,隱隱聽見于后頭有人捶胸頓足,“唉......禮崩樂壞,禮崩樂壞啊.......”
忽地就想起趙媼和舞姬們說起的話來,她說王父是世間少有的美男子,十四個諸侯國去的盡是人中龍鳳,唯有王父木秀于林,無人能比。
還說也只有中山王略輸幾分,只可惜,整個中山都敗給了王父。
如今十四諸侯國中,在魏武卒的鐵蹄下竟又覆滅兩個。
阿磐心頭撞鹿,她想,阿磐,你何德何能啊,竟能留在這般絕色的人物身旁。
她想,阿磐,你該惜福。
哦!
身子一輕,那人還將她抱下馬來,還牽起她的手一步步往高壇上去。
魏國的車駕已經(jīng)跟了上來,阿磐提著袍擺在那人身后緊緊跟著,只看得見那人龍章鳳姿,金相玉質(zhì),舒袍寬帶,滿袖盈風(fēng)。
那八尺余的身影沐在春四月的日光里,四方方的步子邁著,在一眾邶國君臣面前居高臨下,就那么高視闊步地往三丈高壇走去,那玄黑繡金龍紋的大冕袍在春四月的風(fēng)里翻出了君臨天下的模樣。
金鼓聲乍起,邶國君臣伏地叩拜,大呼,“請王父受禮進(jìn)宮!”
羊受了驚咩咩要逃,崔老先生于壇下?lián)u頭嘆息,小惠王還滿腦問號,“是仲父受禮,不是寡人受禮嗎?”
也聽得見長平武安二侯于車駕一旁捶胸頓足,低低哀嘆,卻也沒有旁的話敢說,反反復(fù)復(fù)的唯有一句,“禮崩樂壞??!禮崩樂壞啊......”
就在這金鼓聲中,就在這叩拜聲里,忽而一支長箭穿云破霧,射向了懸于城門上的頭顱。
那繩子被一箭射穿,頭顱猝然往下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