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歲寧的話讓施皇后忽然掉下了一滴眼淚。
連她自己都說不清這滴淚到底是為了程貴妃還是為了她自己。
“娘娘……”
嬤嬤的聲音讓施皇后回過神來,她抬手用指腹擦去了臉上的淚痕,再開口時,整個人已經(jīng)恢復(fù)了往常的模樣。
“派人去稟報皇上吧,問問后事該如何處理,是否要葬入皇陵?!?/p>
“娘娘,按照宮中的規(guī)矩,獲罪的妃嬪是沒有資格入皇陵的?!眿邒叩馈?/p>
“還是先問一問皇上吧,畢竟寵愛了那么多年,如今人已經(jīng)死了,最后總歸是要做些什么,讓自己心里面好受一些?!?/p>
施皇后語氣里透出淡淡的譏諷。
嬤嬤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施皇后,應(yīng)聲之后沒有再說什么。
江歲寧跟隨著施皇后一同走出了程貴妃的寢宮,宮道之上,施皇后微放慢了腳步,示意跟在自己身后的江歲寧上前和自己并排走著。
“你知道為何本宮要讓你一起去送她最后一程嗎?”
江歲寧搖頭,“下官不知。”
“其實一開始本宮都說不清楚為何想要讓你在,畢竟一切塵埃落定,只是一杯毒酒而已,你是否在場根本沒有任何關(guān)系,就算你剛剛在場,也只是一言不發(fā)的瞧著。但在你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本宮明白了?!?/p>
施皇后停下腳步,看著江歲寧。
“因為不管是本宮還是程貴妃,都被困在這深宮之中,都是那無數(shù)不得自由的閨閣女子中的一員。但江歲寧,你不一樣,你和我們都不一樣?!?/p>
雖然身在這皇城之中,同樣面對著各種森嚴(yán)的規(guī)矩,可江歲寧想做生意便做生意,想當(dāng)女官便努力成為女官,就算嫁人了,也依舊沒能阻止她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
站在她的角度看,不得不說江歲寧是幸運的,無論是江家人還是沈宴西,乃至沈宴西的父母,都十分的包容與尊重她。
但同樣的,她也很清楚,江歲寧如今擁有的,絕不僅僅只是靠幸運換回來的。
她比她們?nèi)魏稳硕家竽?,都要堅定?/p>
“江歲寧,本宮很羨慕你?!?/p>
“娘娘過譽了,下官也還有很多很多想做的事情未能完成,而且……大概很難做到?!?/p>
雖然當(dāng)初五公主蕭玥同她描繪的一切如同空中樓閣,捏不出半點干貨,但對方所說的那種女子的生活與處境,實在是令她向往。
女子學(xué)堂,女子科舉,女子能夠成為任何想要成為的人,能夠去擁有各種各樣的身份與角色……
只不過哪怕到了如今,一切依舊讓人覺得很是遙遠(yuǎn),遙遠(yuǎn)到常常讓她想起時便覺得無力。
“本宮不知道你所說的那些事情具體是什么,但大概也能猜到一二。江歲寧,你還有漫長的時間,盡力去做吧,就算最后未能實現(xiàn),但或許也會有人因你而受益。”
“多謝娘娘,下官記住了?!苯瓪q寧福身應(yīng)道。
施皇后抬頭看著天邊的日光,有些疲憊的嘆了口氣。
“當(dāng)值去吧,雖然本宮知曉這段時間你十分辛苦,但明日就是除夕了,除夕宴會還需要你們?nèi)?zhǔn)備。”
有時候想想,也覺得甚是可笑。
哪怕剛剛死了一個貴妃娘娘,緊接著又要死一個皇子,可該有的宴會還是要有。
哪怕宴會之上沒有任何一個人的笑容是真心的,所有人也必須得配合著演下去,這就是所謂的皇家威嚴(yán)和體面。
江歲寧回到了當(dāng)值處,而施皇后派去稟報消息的人也得到了答復(fù)。
果然如同施皇后所預(yù)料的那般,蕭帝終究保全了程貴妃的身份和地位,以貴妃規(guī)格下葬皇陵。
至于程家,因為受到程貴妃和四皇子的牽連,所有在朝任職的官員盡數(shù)被罷免,日后所有程家子弟不得參與科舉應(yīng)試,任何朝廷官職皆不許錄用。
也算是近百年的簪纓大族,不知先祖嘔了多少心血才有了如今的地位,一夕之間,徹底覆滅沒落。
只不過,在這皇城之中,世家大族一朝傾覆這樣的事情,并不算是什么罕見的奇聞。
尤其在辭舊迎新的除夕日,一個家族的覆滅并沒有影響到百姓們歡慶新年的熱情。
鞭炮聲聲,彩綢高掛。
各色各樣喜慶的大紅燈籠取代了平日里面用以照明的紙燈,懸在商鋪門口,懸在小販的攤位上,懸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方。
除夕夜。
皇宮之中的宴會如舊。
雖然任誰都看得出來蕭帝的心情不佳。
雖然在座的朝臣和皇子公主們個個心思各異。
但仍舊是推杯換盞,肱籌交錯。
各種喜慶和祝福的話語在真誠表情的點綴下,爭先恐后的被拋灑出來。
就像是宴席上用來助興的琵琶語,嘈嘈切切,大珠小珠落在這皇家的玉盤之上,勢必要用喜慶與歡騰掩蓋住藏在底下的擔(dān)憂,緊張與無窮無盡的算計。
天牢里,蕭逸平靜的坐在那間專門用來關(guān)押皇室子弟的天字號死牢中,看著沈宴西送來的毒酒。
“今夜除夕,沈丞相未去宮中赴宴,反而專門來送本皇子一趟,是怕再出什么變故嗎?”
“四皇子可以這么認(rèn)為,畢竟若不能親眼看著您上路的話,微臣實在是心中難安?!?/p>
“沈丞相大可以放心,本皇子手中一切皆已出盡,再無任何翻身可能了。”
蕭逸釋然的拿起面前的毒酒,聞著隱隱飄散出的酒香,不過卻并未立刻喝下,終究還是問了一句。
“母妃她……”
“貴妃娘娘自戕而死,皇上下令保留封號,以貴妃的規(guī)格入葬皇陵?!?/p>
“呵,倒的確是父皇會做出的事情?!?/p>
帝王的仁慈和寬恩,不舍得施舍在活著的時候,只能在死后彰顯一番。
“四皇子不想問問程家嗎?”
“不問了?!笔捯輷u頭,“既然走到了如今的地步,那么一切都已成定數(shù)?!?/p>
仰頭喝下了那杯毒酒,清冽的酒香自喉頭滑入,蕭逸把玩著手中的酒杯,沖著沈宴西笑得恣意,就如同當(dāng)初那個藏在三皇子身后,看起來玩世不恭的風(fēng)流皇子。
“沈丞相,今夜除夕,本皇子就祝你新年安康吧?!?/p>
“多謝四皇子?!?/p>
唇角鮮血滲出,蕭逸靠在墻上緩緩閉上了眼睛。
笑意如故。
沈宴西走出天牢的時候,遠(yuǎn)處煙花炸開,在天際綻放出絢麗的色彩。
原本的冬日寒風(fēng)似乎也隨著新年的到來添了一分春意。
沈宴西忽然憶起了兒時讀過的幾句詩。
“今歲今宵盡,明年明日催。寒隨一夜去,春逐五更來?!?/p>
新的一年到來了,循環(huán)往復(fù),很快春意會再次布滿大地。
但蕭逸的生命,終究是永遠(yuǎn)停在了這個舊歲的冬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