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里燃著安神香。
沈邵寧微笑回應:“你也說了,是打天下?!?/p>
他重復了一句:“那是天下,是百姓的天下,流水的天家,鐵打的天下。”
“我們那時湊在一起,都說日后管他姓什么,先把這暴梁掀翻再說?!鄙蛏蹖庻獠街習块T口,眺望遠方,“那時八字沒一撇,也沒人知道我們會不會埋骨在路上,誰管他未來會姓什么呢?”
“只要沈家的黑旗軍有軍餉,不缺吃穿,百姓安樂,天下太平,他就是閻王家起兵,我也跟?!?/p>
聽完這一通,沈謙站在他身后,表情難掩無語。
他實在忍不?。骸疤煜绿?,得看誰坐江山,姓什么其實沒那么重要?!?/p>
沈邵寧挑眉:“嗯,你說得沒錯,你看你李伯伯坐江山,這不是挺靠譜的么?你又和李世一起長大,他是什么人,未來行不行,你不都看得到?”
他說到這,仿佛想起什么一般,笑瞇瞇俯身:“其實你也行,李世天天都說你沉穩(wěn)好學有能力有手腕,還能文能武,黑白通吃……你要不要當皇帝???只要你說你想坐,你李伯伯明天就能給你改名李謙,立馬上宗廟,李世那小子能給你跪地上磕頭道謝?!?/p>
沈謙嫌棄往后退了一大步,仿佛染上什么臟東西,連忙甩袖搖頭。
沈邵寧對他的反應很滿意,語重心長地叮囑:“行之,你記得,沈家和李家的情誼,也就是你我這兩代人。未來,他就是杯酒釋兵權也好,鴻門宴也罷,那都是后人的事情。他們之間怎么相處,用什么情誼來維系,咱們管不著?!?/p>
“你就記得,現(xiàn)在的天下是李家的,李家待我們不薄。如今沒有戰(zhàn)事,我們手里依然有兵權,他們也還給軍餉糧草,這就行了。”他輕拍沈謙的后背,“文臣有文臣的風骨,武將有武將的脊梁。”
“‘忠君’固然不錯,但若為天下大安,一切皆可拋棄。”他微笑,“歷史上,沒有一個武將不是為了百姓,不是為了天下,只是他們恰好生在那個時間,那個背景而已?!?/p>
“我們?nèi)簟揖銘摓榇罅憾鴳?zhàn),可那樣,百姓怎么辦?”沈邵寧俯身,“你明白么?”
當年的沈謙不明白,覺得功勛地位和權力,他都要。
更不理解忠君愛國和百姓安康之間,還能有什么好沖突的。
如今他懂了。
良將和明君,都是上蒼的恩賜。
良將難尋,明君更是難得,湊在一起堪稱一眼萬年。
君若不是明君,如邵思昌和田安宜之徒……若是那樣的人奪了天下,忠這樣的君,他委實良心難安。
沈謙接過北息遞上的密信,看著夏修竹依然護著甘露殿的消息,微微點頭。
之后,合上信,他手提軟劍,與邵思昌、田安宜的鐵騎背道而馳,向著太醫(yī)院的方向走去。
甘露殿外,李念拎著裙裾,邁過門檻。
長夜漫漫,星辰萬里。
她立在微風里,看著殿前一地血污。
陳公公跟在她身側,恭敬頷首。
殿外,有人指著她罵:“竊國的女賊!”
“讓我面圣!我要面圣!”人群中,聲音最大的乃是呂無為。
他被官兵按住雙臂,嘶吼著:“讓我面圣!面圣!”
李念禁止甘露殿整個院子的人員出入后,請愿強制削藩的一眾老臣,人人都不能回家。
他們被留在這,可以不跪,可以不曬,但不能離開。
呂無為是其中之一。
李念驚訝于他不是邵思昌的黨羽,但沖在最前面,比邵家那群人還積極主動。
他是真的在請愿削藩,也是真的在為李氏的集權出力。
從五月開始,他日日都跪著,中間也曾病倒過,被人救回后,又繼續(xù)跪。
今日夜晚再見,他已經(jīng)是蓬頭垢面,灰頭土臉。
但他依舊不屈,高喊:“我要面圣!”
李念緩慢踱步上前,示意壓著他的人松手。
她輕聲道:“太常寺少卿呂大人,你見圣上,想說什么?想說他縱容一介女流干政,任由你們這群老臣子跪在殿外這么久,不讓生,也不讓你死?”
呂無為端正了下跪姿。
他抬手,將面前碎發(fā)整理些許,拿出還算體面的模樣,哼聲道:“長公主殿下,老臣知道你不同意削藩。”
“那沈謙是你的未婚夫婿,削藩之后,他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沒有。你的日子定然也不會好過?!彼⒅钅睿皬母吒咴谏?,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長公主,變成沈家內(nèi)院的婦人……若是夫家再失去權勢,便會寸步難行?!?/p>
他冷哼一聲:“老臣理解你,但老臣不能幫你?!?/p>
李念挑眉。
呂無為對天拱手,直起身,沖著殿內(nèi)大喊:“圣上!削藩關乎江山社稷,關乎民生安泰,若繼續(xù)縱容世家大戶掌權,不出二十載,他們互相聯(lián)姻,推舉自家的士人,彼此團結在一起,臣恐圣上危,天下危!”
他喊完,沒聽到回音,便又聲嘶力竭,喊得更大聲。
李念看著他不放棄的樣子,看著那張垂暮之年依舊操心的面容。
她緩緩蹲下身,平視呂無為:“呂大人你知道么,這一番話,救了你和你全家的命?!?/p>
呂無為愣住。
他不解看著李念:“什么意思?”
“先前你向本宮推薦邵思昌時,本宮以為你和他是一丘之貉,現(xiàn)在看來,你純粹是真心推舉?!?/p>
呂無為更詫異,解釋道:“若要行削藩,勢必掀起滔天風浪,哪家也不愿意輕易將到手的權力拱手讓人,邵侯一向精于攻心,嘴皮子可抵千軍萬馬,若他出面收拾殘局,興許能平穩(wěn)過渡,乃是最佳人選。”
李念一邊聽,一邊看著他的雙眼。
他是真的這么想的,是打心底里,這么去想的。
“噗”一聲,李念笑了,“呂大人,沒想到你也這么天真?!?/p>
她起身輕聲道:“邵思昌反了?!?/p>
五個字,隨風而散。
甘露殿前原本鬧哄哄一片,眨眼只剩下寂靜無聲。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目光落在李念身上。
李念深吸一口氣,以震懾眾人的威儀,大聲道:“邵思昌!聯(lián)合前梁九千歲田安宜,帶著南方二十郡的兩萬精銳,反了!”
她居高臨下,目光掃過所有人,冷笑一聲:“諸位大人,你們請愿削藩三個月,試問,若真的削了,諸位當中可有人手握兵馬,能在此時趕來救駕么?”
“呂大人,本宮承認你想法是好的,是為天下為李氏著想的?!彼?,“但你看不透局勢,老眼昏花,天下尚未大定就催命一樣逼殺功臣……”
“來人。”李念道,“給諸位大人各發(fā)一把大刀。眼下叛軍已經(jīng)入城,請諸位吆喝削藩的大人們,千萬別往建安郡公家夏世子的身后躲,你們那是自降身價,會污了你們文人的名節(jié)!”
她嘲弄笑著:“諸位大人放心,你們只是失去了生命,但功臣們,可是失去了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