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仲端坐在屋中的蒲團上,悶聲不語。
蒲團邊緣褪色的紋路正被枯瘦手指反復摩挲。
他脊背繃得筆直如松,卻因過分清減顯出道袍下嶙峋的肩骨輪廓,鴉青色廣袖垂落處,茶漬斑斑的袖口露出腕骨凸起如刀削。圓髻束得極緊,幾縷霜白鬢發(fā)卻掙脫束縛垂在耳畔。
倘若柳月初見到他,定會大吃一驚。
曾經(jīng)意氣風發(fā)的父親瘦了將近一半的分量,眉頭凝結(jié)的溝壑,已有柳葉的寬度那么深。
“我雖然答應跟你們回來,但你們也不必抱太大的期望。我早些年,丟棄他們離開了大齊,此時歸來,兒子女兒怕是早已經(jīng)不愿與我相認?!?/p>
他的聲音格外沙啞,再也沒有曾經(jīng)的嘹亮清透,好似陳舊的矬,格外刺耳,并不舒服。
“你這女兒可不一般,竟將柳家弄得風生水起。不僅氣死了叔父,還氣死了老太太,你那個兒子的媳婦兒都是她幫忙選的?!?/p>
“看似只是個官商,卻做成了二品誥命夫人,還是子爵夫人,厲害,真是十分厲害啊?!?/p>
說話的人是國舅。
皇后的親哥哥,太子秦慕朔的親舅父——鄧啟。
他的父親乃是帝師,世家大族,百年基業(yè),卻因太后掌權的那一瞬,鄧家被徹底打垮并且瓦解得茍延殘喘,再也無法在朝堂之上立足了。
他的父親氣死。
身為皇后的妹妹陪伴齊霄帝于宮中度日如年。
而他為父親丁憂三年,隨后母親過世又三年,一直熬到齊霄帝重新奪回朝堂權勢,以為能熬到翻身,誰知齊霄帝給太子選了右丞府的嫡長女做太子妃,并未再提攜鄧家。
鄧家也就這么悄無聲息的被遺忘了。
他不是沒找過皇后妹妹去抱怨,可皇后只讓他去協(xié)助太子做事,而太子卻對舅父一家格外不屑,只認鄧家是麻煩。
鄧啟十分生氣,索性遠走他鄉(xiāng),意外救了柳仲一命,二人也就此結(jié)識了。
柳仲尋了一座道觀清修,鄧啟卻不知去了何處。此次鄧啟突然出現(xiàn),是要他回一趟京城,也是還了他曾經(jīng)的救命之恩。
柳仲拒絕不得,只能答應。
“也別怪我沒提醒你,她造化很深,別以為我的出現(xiàn),就能攪亂了月初的心神,或許輸?shù)木褪悄銈??!彼Z氣十分篤定。
鄧啟輕笑一聲,“好,倘若輸了,我就陪你回道觀,我也去當個道士,再也不問世事?!?/p>
柳仲微微抬眸,看了他一眼,“你也不會去做道士的?!?/p>
他說罷此話,就繼續(xù)閉眸清修,不肯再開口說話。
時間就這么過了三天。
第三天的清晨,橙色的陽光撬開了清冷的晨色,京城的東門城樓處已經(jīng)站滿了朝臣。
金羽衛(wèi)在城外的道路兩側(cè)駐守。
城門上方,四個方桌已擺好,上面擺好了果子點心和茶水。袁厝說,這是預備稍后吵架時口干舌燥,特意讓御膳房上準備的。
眾人早早起身到此,趁著楚國和燕國的使團隊伍還沒到,先喝了兩碗粥,暖和暖和。
即便已經(jīng)初春,但春風刺骨。
“袁寺卿怎么還沒來啊?”
鴻臚寺的人時不時朝著柳家的方向望去,根本看不到有馬車前來。
按說這個時間,袁厝早就應該到了。
韋天軒讓人安心些,“大人想必在路上,柳夫人也要吃了早飯才能出門?!?/p>
“都什么時候了,竟然還要帶著女人,袁寺卿都已經(jīng)成了二等子爵,怎么還丟不掉這贅婿的身份,竟然這么怕女人?!逼渌俨粷M意的道。
韋天軒冷呵一聲,“柳夫人揚手就能救災京城民情,你媳婦兒有這本事么?有這么漂亮睿智、聰穎賢惠的媳婦兒,我也樂意當贅婿。”
“……”一時沒人能反駁。
“來了來了!”
前方一聲驚呼,韋天軒朝前望去,是燕國和楚國的使團露出了影子。
“好家伙,這群人怎么還提前了?”他看了一眼計時的香,比預計的時間早了一個多時辰。
“快去人通傳袁寺卿?!表f天軒沒了剛剛的愜意。
等待的時候,袁厝不出現(xiàn)也就罷了,如今使團已經(jīng)到了,他若還沒出現(xiàn)的話,自然是要被人捏住話柄了!
此時柳月初剛剛醒來,一身的虛汗。
她也不知怎么了,昨晚突然做了噩夢,夢見了父親回來了。
這個夢并不是親情歡喜的夢。
因為夢境中,充滿了負面的怨懟爭吵,而且氣氛壓抑。
具體的內(nèi)容,她已經(jīng)不記得,可醒來后就心神憋悶。
袁厝特意為她診脈,開了一個安神的方子,“別怕,也別著急。”
柳月初點了點頭,繼續(xù)倚靠在床邊,期望呼吸能夠慢慢的平緩,不要太急促。
袁厝繼續(xù)幫她按摩著手臂和雙腿,也看到她身上滲出的汗。
“若不然,你先去?”柳月初察覺這個狀態(tài),不方便出門。
袁厝剛要說話,花椒從外進來。
“姑爺,外面來人了,說是楚國和燕國的使團提前到了,讓您馬上就去!”
“怎么提前了?”袁厝十分不滿,“那就讓他們等著。”
“你還是去吧,別在這個時候被人拿捏了把柄?!绷鲁醴艞壛烁S前去城門的計劃,“我的確不舒服,即便歇一個時辰也不想出門。夫君過去就是了,這里還有孫醫(yī)正陪著,你大可以放心的?!?/p>
柳月初的狀況的確不怎么好,袁厝自知不可勉強。
谷雨熬好了藥,從外送了進來。
袁厝伺候著她喝下去,讓她躺下安睡,“睡醒我就回來了,放心?!?/p>
柳月初點了點頭。
袁厝匆匆離去,留下了侯來。
而此時陳郡主也已經(jīng)起了身,收拾了一下就從客院到了緣初閣,“別怕,有我在,你絕對不會有事的。”
柳月初笑了笑,隨后便閉眸小寐。
可這一覺睡過去,她也不知睡了多久,醒來就聽到陳郡主十分不滿的在門口爭吵,而且吵的聲音很犀利。
“你妹妹什么情況,你不知道?這個時候還說什么你父親的消息,簡直胡鬧!”
“別說他被人逮去,他就是被人殺了,死了,也不能在今天發(fā)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