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風(fēng)雨如著,山洞里除了偶爾低淺模糊的囈語,以及不時微爆的火星,就再無其他聲音。
待到天光破曉,雨勢漸小了些,林間是蒼翠淺黛的綠意和淡淡朦朧的霧氣,有人長身玉立站在洞口的檐下,烏黑的發(fā)落在身后,他像是站了許久,連發(fā)尾都似染上冰涼的霧氣。
少臣步履輕盈地走到太子身后,“殿下,阿姮姑娘已經(jīng)醒了?!?/p>
“嗯,孤知道了?!崩钛迎t抬了抬眉眼,忽然又道:“以后,喚她沈小姐吧?!?/p>
少臣一怔,“……是?!?/p>
…
“沈小姐,這是今早新鮮摘的野果,你簡單用一些吧?!鄙俪紡囊露道锬贸鲎钚迈r水靈的果子,雖然殿下不曾吩咐,他仍舊是摘回來后,第一個遞給了沈驪珠。
沈驪珠不是沒有注意到,這個太子身邊最得力的暗衛(wèi),對她稱呼上的改變,但她什么也不曾說,只淡淡垂了睫,掩住眼底的神色,輕輕道了聲謝。
山梨津甜,遞給她的又是其中個頭最大最飽滿的一個,但沈驪珠可能風(fēng)寒未愈,咬了一小口梨肉,嘴里沒有嘗出什么味道。
她只模糊記得自已好像做了個斑駁、凄艷、哀怨、光怪陸離的夢。
最后是一句落在耳邊的——
“……好,孤答應(yīng)你了?!?/p>
沈驪珠細(xì)細(xì)地咬著唇齒間的梨肉,睫羽垂在瓷白臉上,落出一抹暗色的陰影。
李延璽,雖然我一直不太相信你愛我這件事情。
但——
我賭你若是愛我,就一定會對我心軟。
你贊我聰明。
……是。
畢竟我是沈家的女兒,是永安侯府當(dāng)作太子妃一樣培養(yǎng)了十幾年的嫡女。
怎么會是蠢笨愚昧之人?
或許曾經(jīng)……
我不是沒有對殿下你有過期許。
但如今,我不愿像姑姑那般,身入樊籠里。
…
沈驪珠從醒來,就并未再見到太子。
直到被亂石泥流砸壞的官道被疏理出來,金陵官員惶恐跪地迎接,在暗衛(wèi)護(hù)送下山的沈驪珠,只于人群間遙遙地見了他一眼。
陸亭遙得知驪珠昨夜跟太子一起被困在山上后,脾氣溫潤的他,難得不顧父母以及兄長的阻攔,堅(jiān)持跟著父親一起來了。
薄白披風(fēng)上描畫水墨的青年,容顏病弱卻漂亮,仿佛給這暗沉的天色都增添的一抹亮色。
他看見驪珠雖然鬢發(fā)微亂,裙裳也有些污跡,但人完全如初,擔(dān)憂了整夜的心終于落了下來。
至于,昨夜驪珠是不是跟太子在一起……
那又有什么要緊。
只要她活著,好好的在那里,就比什么都重要。
且,他知道驪珠是怎樣的女子。
陸亭遙從不疑心她的清白。
他朝驪珠綻開一個笑容。
那笑,漂亮得似琉璃,透著轉(zhuǎn)動的光華。
仿佛在說:驪珠,我來接你回家了。
眼下整個人有些狼狽的沈驪珠,見到這樣的陸亭遙,怔在了那里。
莫名眼眶有些熱。
像是驚喜,又像是委屈的熱淚盈眶。
她終于不再猶豫……
提起裙擺,小跑著朝陸亭遙奔了過去。
衣裙像是明艷的花,盛開在泥濘之上,也綻放在太子眼底。
李延璽親眼看著她,就那樣走到了陸亭遙身邊。
他有一瞬的失神。
“……殿下?太子殿下?”陸敬堯叫了兩聲,發(fā)現(xiàn)并無回應(yīng),便順著太子的目光看過去——
恰好見到了自已的幼子,以及他那未婚妻。
也是。
在場都是官員,阿遙并無官身在,跟他那未婚妻雖然未做出逾矩之舉,但在這等嚴(yán)肅的場合之下,他們倆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不合時宜了。
何況……
殿下又對阿遙那位未婚妻的態(tài)度不明,似乎并不像是傳言中的厭惡。
陸敬堯按下心底藏著的諸般思量,儒雅地笑了笑,舉止言語間倒有了種即使面對皇權(quán)也足夠從容的不卑不亢。
“殿下,那是小兒亭遙。他身子一向病弱,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老毛病了,是以多在家靜養(yǎng),并不常出來走動,想必殿下還未曾見過他吧?”
誰知,太子卻墨眸冷冽,像是藏著什么壓抑的鋒芒,淡淡地道,“……久仰大名?!?/p>
他這幼子,雖然在金陵文壇有些名氣,字畫詩賦被文士多有追捧,還得了“枕玉公子”的雅號,但是以太子的開闊眼界,怎么也用不上“久仰大名”幾個字才是。
這樣的話以及這樣淡薄的語氣,聽來卻并不像夸獎,反倒像是……有仇一樣了。
惹得陸敬堯面色一僵,心下驚疑不定。
“老臣代小兒惶恐,哪里當(dāng)?shù)闷鸬钕氯绱丝滟p?!标懢磮蜈s忙道,儒雅的面孔還是笑著的,有幾分慈父的模樣,“臣這兒子呀,除了善吟風(fēng)頌月幾句,就是沉溺兒女情長了,今日貿(mào)然隨行跟來,也是聽說他那未婚妻——”
“也就是昨日在小李村,跟御醫(yī)一起幫忙救扶受難百姓的女醫(yī),跟殿下一起被困于山上?!?/p>
陸敬堯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太子的臉色。
可惜太子臉色越發(fā)淡漠了,實(shí)在令人看不出分毫端倪。
陸敬堯也不覺尷尬,呵呵笑了兩聲,“他擔(dān)憂未婚妻安危,擔(dān)憂了整晚,實(shí)在是放心不下?!?/p>
李延璽聲音不辯喜怒地反問道,“怎么,難道陸大人的這位公子是覺得他的……未婚妻,昨夜跟孤待在一起,孤會對她怎么樣不成?”
天子一怒,浮尸豈止千里?
雖然這位殿下現(xiàn)在還不是天子,但這般年紀(jì)輕輕,就已經(jīng)有了位尊者處變不驚的氣度,以及那種令人臣服的威儀。
哪怕只是淡淡,態(tài)度并不透出喜怒,也足夠叫人不敢輕慢了。
“殿下恕罪,阿遙他當(dāng)然沒有這個意思。”陸敬堯連忙道,“而且殿下是何等人物,什么樣子的美人或貴女沒見過,怎么會看得上我這未來兒媳的蒲柳之姿呢?”
“只是年輕人……情之所至罷了,畢竟沒多少時日他們就要成親了。臣和老妻當(dāng)年也是這樣,真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陸敬堯字字句句都在夸耀太子高風(fēng)亮節(jié),作風(fēng)正派,是見慣了風(fēng)月與美人兒的,絕不會覬覦臣下之婦。
殊不知,卻字字句句都踩在了太子的雷點(diǎn)和痛點(diǎn)上。
李延璽神色微變,負(fù)在身后的手攥緊成拳,連指節(jié)都透出蒼白之色,像是在昭示著并不如面色平靜的內(nèi)心。
然后有繁復(fù)華貴的長袖落下來,遮住了那只手,并沒有讓任何人窺見。
其實(shí),陸敬堯的話,聽得他想笑——
是那種自嘲、譏誚的笑。
光明磊落?
不。
他一點(diǎn)都不光明磊落!
他就是……覬覦著這個即將要成為別人新婦的女子!
有陰暗、濃烈、嫉妒的情緒翻涌上來。
他甚至想惡劣地問一句:陸亭遙那病弱的身體,什么時候死?
然后,又陷入一種自我厭倦里。
李延璽想,他永遠(yuǎn)也成不了陸亭遙那樣光風(fēng)霽月的男子。
……難怪你不喜歡孤,阿姮。
…
縱心中有千萬般不為人知的心緒,太子也可以做到在臣下面前波瀾不驚,分毫不露。
只是就算答應(yīng)了沈驪珠放手,聽到陸敬堯那句近乎貶低的“蒲柳之姿”,哪怕明知道他或許并不是有意貶低,只是更多的吹捧他這個太子眼光至高,他什么都不做,當(dāng)作沒聽到才是最好。
但,他實(shí)在不喜別人這樣貶低她。
李延璽終究還是沒忍住,盡量語氣淡漠地道:“孤覺得,陸大人的那句蒲柳之姿——”
“卻是不妥?!?/p>
陸敬堯愣了愣。
聽見太子繼續(xù)道,“在孤看來,沈小姐妙手回春,且有一顆濟(jì)世救民之心,不知勝過京城貴女多少,就連孤那皇妹……懷玉公主,也不能與她相比?!?/p>
當(dāng)今明德帝陛下獨(dú)寵貴妃,子嗣不豐,膝下除了太子,就只有幾位公主。
其中,懷玉公主是陛下最寵愛的一位了。
那是京城中頂級的貴女,不,應(yīng)該說是貴女中的貴女。
沒想到……
太子竟然拿她跟他這未來的二兒媳婦相比,還道懷玉公主遠(yuǎn)不能及。
陸敬堯有些驚愕與凌亂。
心道,這傳言啊,可真是不能信!
誰能想到傳言中險些就成了太子妃、卻被太子厭棄、被放逐到江南外祖家的永安侯府嫡女,竟然并不是那般遭太子厭惡呢?
陸敬堯眼里劃過一抹暗色。
他原本對阿遙的這個未婚妻并不是那么滿意,當(dāng)然,他的妻也是如此。
只是阿遙喜歡,愛她逾性命。
他們……想讓阿遙娶妻,至少能留下點(diǎn)血脈。
便答應(yīng)了,請了人上門提親。
其實(shí),沈驪珠的出身是貴重的,只是遭侯府厭棄的嫡女,便連普通小官家的女兒也不如。她的婚事已由金陵齊家做主,現(xiàn)下只能算作商戶女。
無奈阿遙不能委屈了她,又逢長子不介意,聘禮這些才比照著長媳衛(wèi)若嫻的去的。
但,他見如今太子殿下對沈氏女的贊賞……
或許,是要改一改對沈驪珠的態(tài)度了,不應(yīng)像從前那般輕慢,聘禮的份量再添幾分也無不可。
對,回去后,也應(yīng)該跟家中的妻子叮囑,將來沈氏女嫁入府中后,待她的態(tài)度應(yīng)該比照長媳衛(wèi)若嫻,不可給臉色,或厚此薄彼。
有太子看重,沈氏將來重新跟京城永安侯府,甚至是跟宮里搭上關(guān)系,也是極有可能的。
陸敬堯心思幾轉(zhuǎn)。
李延璽淡淡地瞥了眼陸敬堯,將他的樣子收入眼底。
混跡官/場的人,幾句話下去就能揣摩得了上意。
他并沒有說更多。
但他想,陸敬堯應(yīng)該是個聰明人,能明白得了他的意思。
那寥寥幾語里,李延璽聽出陸敬堯?qū)P珠輕慢慢怠的態(tài)度。
她那樣想嫁陸亭遙,可是陸府不止陸亭遙。
陸亭遙也不是時刻能護(hù)住你,天下間世事繁多無常,就連孤也有鞭長莫及、難以莫測、甚至無能為力的時候。
阿姮,或許陸亭遙是……待你很好。
但是在陸府,陸敬堯才是一家之主,是長輩。
就連他心中輕慢你,那么陸家闔府上下今后會以怎樣的態(tài)度待你,就可想而知了。
原本的永安侯府嫡女,上可嫁得了王孫,下可嫁得了名門,是孤……不好,讓一個金陵知府也敢慢怠你。
孤曾一言毀你半生光耀,被迫離京,只能來到這江南之地,嫁一個病弱夫君。
但,既然這是你想要的。
那么就讓孤再用一言,為你蕩平今后前路崎嶇吧。
你說,可好?
…
沒人會回答李延璽。
只有陸敬堯的聲音響起,“……殿下說的是,多謝殿下贊賞?!?/p>
“我陸家能有這樣的兒媳,阿遙能娶到這樣的妻子,實(shí)在是人生大幸?!?/p>
“對了,不日就是阿遙成親的日子,不知可否再有這個榮幸,邀請殿下賞光,喝上一杯喜酒?”
陸敬堯面色儒雅地笑著邀請。
心下很是自得。
阿遙將婚期提前也是有好處的,能讓太子殿下先后兩次成為他兒子婚宴賓客,這樣的殊榮,整個金陵也就只有他陸家獨(dú)一份的了吧。
陸敬堯以為,太子方才拿懷玉公主跟沈氏女相比,還道她遠(yuǎn)勝過懷玉公主,怎么也不可能拒絕這份相邀才是。
殊不知,他的話就好像是一根針,驀地刺入太子心里。
李延璽心臟添了重重的痛楚,喉間像是被什么哽住,華貴玄墨的衣擺忽然掀動,轉(zhuǎn)過身去。
“這杯喜酒……孤恐怕喝不上了。”
太子的聲音平靜得好似波瀾不驚,細(xì)聽那之下卻有不易察覺的艱澀,像是從很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
“在金陵停留已經(jīng)足夠久,待此間事了,災(zāi)情過去,百姓安定,孤或許就應(yīng)返程回京了。”
“陸卿的美意,只怕是要辜負(fù)了?!?/p>
他答應(yīng)她——
回京后,不再出現(xiàn)在她面前。
不過相識短短一旬不到,李延璽也相信,自已定能忘記她。
他是太子,應(yīng)放眼天下,蒼生黎明。
何必沉溺兒女情長?
…
只是,就連李延璽也未曾想到——
沒過幾日,上饒決堤。
怒江奔咆而下,沖垮房屋農(nóng)田無數(shù),百姓死傷慘重。
這次水患是明德帝在位期間最嚴(yán)重的一次。
無數(shù)難民們涌入金陵。
一時間,見眾生慘相。
千金臺中,太子震怒,折子鋒利地甩到一名官員頭上,“這就是陳大人說的,上饒堤堅(jiān)固無比,絕不會決堤?那你可還記得孤當(dāng)日說過什么?若是出了事——”
“孤就摘了你的腦袋,拿它來祭百姓!”
陳大人渾身顫瑟,以頭搶地,嘴里直喊著,“殿下饒命,殿下饒命……”
金陵百官人心惶惶。
風(fēng)雪軒里,陸亭遙臉色如雪精致,眉間蹙了抹憂愁,輕而溫柔地握著驪珠的手,抱歉卻堅(jiān)定地開口道:
“父親說,上饒決堤,百姓傷亡無數(shù),身為金陵官員之首,陸家當(dāng)作表率,暫停婚嫁,以示哀思?!?/p>
“驪珠,對不起,我們成親的日子……可能要推遲了。”
父親提起時,他本人也是應(yīng)允的,還打算將風(fēng)雪軒中的字畫金石都捐贈出去,為百姓做點(diǎn)什么。
只是,說好了要盡早娶她過府的……
卻食言了。
“要是你怪我,怨我,我也……絕沒有二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