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璽瑰麗的唇撩起個沒有笑意的弧度,語調(diào)散漫,但卻好似藏著若有似無的鋒利,“裴卿倒是很了解孤?!?/p>
在金陵游園那夜之前,他確實是想過,甚至在腦海里描摹過,他生平僅這樣一次、難得為之動心的女子,到底生著怎樣的容貌。
“但孤并不是在意容貌之人?!?/p>
裴景瀾當(dāng)然也知道,他們這位太子殿下并不是那般膚淺,但他笑了笑,說出來的話卻是聽來莫名有些刺心,“殿下,您在不在意不重要?!?/p>
李延璽,“……”
“以您的性情,在得知驪珠有……未婚夫的時候,想必心中也很是猶豫吧?”裴景瀾的聲音穿透雨幕,“您立誓要做賢明的君主,絕不效仿陛下之舉,可又難得碰上一生一次的動心?!?/p>
“您傲慢且位尊,站在這個皇朝的頂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殿下您的心啊,早就變得冷硬無比,富貴權(quán)勢您自已就擁有,等閑的美人不能打動你,像這樣的動心,或許錯過了,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得?!?/p>
“所以,原本三分的動心,在這樣反復(fù)、矛盾、猶豫、掙扎的心境下,也變成了五分?!?/p>
“若是驪珠從此消失,再不出現(xiàn)在您的眼前,久而久之這份情思,倒也會漸慢淡去,成為殿下記憶里一道模糊的影子?!?/p>
“大概很多年以后,殿下成了坐擁江山的帝王,心情被磨礪得世間再沒有什么事情能令您動容,在垂垂老矣的時候,卻也會偶爾想起自已年輕時遇見過這么一個女子,懷念那難得的心動?!?/p>
“但是,偏偏……”
“你們又再相遇了?!?/p>
裴景瀾撐傘,長指如玉,在傘下抬眸望著不遠(yuǎn)處,那里有一女子青衫如舊,他略微嘆息。
在心里道。
驪珠,就是走錯了這一步。
你險些就不能嫁陸亭遙了。
斂起心底般般情緒,裴景瀾又道:“想必,陸府婚宴那日,也不是殿下與她第二次重逢吧。”
不然,以太子的性情,不會失態(tài)至此。
一見到人,竟然什么都不顧,就將驪珠的手腕攥在掌心里。
就好像……
他曾經(jīng)失去過、或者沒有抓住過她一樣。
驪珠一定還做過什么。
裴景瀾想,不過,那卻是不屬于他所知道的事情了。
這時,他聽見太子的聲音響起,“是,那是第三次?!?/p>
李延璽眸光暗瀲,像是望著那道身影,又像是藏著什么。
而在此之前,她從他面前——
決絕地跳下河去。
他只捉到了一截青色的、殘破的衣角。
沒人知道,生平從不害怕什么的他,做了個噩夢。
他夢見她蒼白、潮濕、死在了無人知曉的地方。
哪怕驚醒后,以他的冷靜和理智,知道她若不是會鳧水,不會做出那般危險的舉動。
她應(yīng)當(dāng)是不會有事。
但是,萬一呢。
他擔(dān)心,也有惱怒,不解。
那時,李延璽并不知道,她為何是恨著自已的。
所以他不明白,自已分明也沒有做出別的舉動,她為何對他避之不及,甚至不惜跳河來逃離。
他也無法忘記——
那雙月色下,夜風(fēng)里,藏著恨意與決絕驚心的美麗眼睛。
忘不了她掰開自已的手,縱身一躍時,說的那一句:
“就到此為止吧,我愿與殿下永無牽扯?!?/p>
當(dāng)時月明,他驚怒難解。
而今知道一切真相,驀然回望,才方覺她眼里為何藏著恨意驚心。
李延璽心尖驀然生出了痛楚來。
連綿不絕。
…
裴景瀾善度人心,道:“陸府的重逢,殿下有失而復(fù)得的驚喜,也有親眼看見驪珠未婚夫那位如月華般的陸二公子時的……嫉妒?!?/p>
饒是戳到了太子痛楚,被這位殿下冷冽地瞥了眼,裴景瀾也沒有停下,“更有覺得自已被欺騙了的惱怒——”
“原本的醫(yī)女怎么就成了待嫁高門的女子了呢?”
“殿下還想過吧,您是太子,出生便是天潢貴胄,除了當(dāng)今明德帝陛下,您父皇的那把龍椅暫時坐不得,您何處不能去,又想要什么人不可得?”
“所以,這五分的情思,摻雜了您的嫉妒、惱怒、和偏執(zhí),變成了七分。”
“再后來——”
裴景瀾嘲弄地彎了彎唇,一笑,“得知您從前對她的辜負(fù),她因您所受到的萬般苦楚,這七分在悔恨中就達(dá)到了九分。”
“殿下,是臣說的這樣嗎?”
太子卻道,“不,你說錯了一點?!?/p>
裴景瀾微微側(cè)目。
不明白是哪一點。
李延璽沒有回答,只負(fù)手而立,淡淡地想道——
或許,那九分,來得還要更早。
情生意動。
從來由不得已。
…
兩人誰也沒有再說話。
他們看著沈驪珠給貧苦百姓叩脈、寫方、拿藥,繁忙不可開交。
對待病患,她至始至終溫柔以待,沒有絲毫不耐。
裴景瀾心下不禁想道。
不知太子見到這一幕時,有何感想。
但若是他,拋卻個人私心和諸般種種,只是站在一個臣子的角度——
他想,她實在很適合……母儀天下。
她將會是個很好的太子妃。
可是。
那又怎么樣呢。
裴景瀾想,他還是希望驪珠能得償所愿,嫁得心中所愿之人。
殿下……
他早已不配擁有她。
李延璽不知自已的臣子心里是如何大逆不道地想著他,只忽然抬眉道了句,“齊家只是商戶,都已為之表率,在城中施設(shè)粥棚,怎么金陵府的動作卻反倒落于人后?”
“少臣,帶上孤的手令,告訴陸敬堯,明日之內(nèi)孤要看到府衙所設(shè)的粥棚,以及坐診的大夫。”
夏季豐盈的雨水,沖垮了農(nóng)戶的田地甚至是房屋,雖然沒有造成大面積損傷,但是流離失所的百姓也不在少數(shù),金陵府本就擔(dān)收取賦稅與救助難民之責(zé),本來就準(zhǔn)備近日施設(shè)粥棚,但沒想到齊家商戶倒是有大義,做在了府衙前頭。
太子并非何不食肉糜的昏聵,他有殺伐果斷,也心系百姓,否則也得不到他的誓死效忠。
但,很難說,殿下突如其來的冷冽怒意,有沒有一點是關(guān)于驪珠——
裴景瀾想,應(yīng)當(dāng)是有的。
患了風(fēng)寒和咳疾的百姓和難民越來越多,驪珠繁忙得一刻不曾停歇。
她本就身體柔弱,哪里能吃得消呢。
然而,少臣領(lǐng)命一去,他恐怕還沒有見到陸敬堯呢,他們反倒先見到了陸敬堯之子——
陸家的馬車在巷口停下。
陸亭遙掀開簾子,他身上穿了件薄白披風(fēng),容色如玉,手里提了食盒朝沈驪珠走過去。
“驪珠。”
簪花小楷寫著藥方的女子,聽到聲音從案前抬起頭,見到來人彎起了眉眼。
分明是笑意淺盈的。
而那樣的笑——
她從來不曾對他露出過。
李延璽袖口里的手,微微收緊。
裴景瀾抬手按在太子肩頭,提醒道:“殿下,今日還有事務(wù),回去吧?!?/p>
其實,裴景瀾更想說的是——
殿下,錯過就是錯過了。
但,凡事過猶不及。
太子如今是驟然得知三年前自已做過的事,驪珠深受的苦楚,最是歉疚的時候,所以連見她,也只敢像這般遙遙一面。
裴景瀾擔(dān)心刺激太過,反倒勾起他心中偏執(zhí)。
人的心里,本就住著困獸。
驪珠以愧疚為籠,才將他鎖住。
但,不知這份愧疚和悔恨能支撐多久。
若有朝一日,愛意和偏執(zhí)壓倒愧疚,終占上風(fēng),就連他也阻止不了殿下了。
好在,離驪珠成親,只有一月不到了。
*
但,天公不作美。
雨始終未停歇。
官府賑災(zāi)的粥棚以及義診點,在金陵城四個城門處皆一一開放。
沈驪珠這邊的壓力驟輕,不至于忙得腳不沾地。
陸亭遙會給她送來吃食點心,偶爾在缺人手時,兩人一起給百姓打粥。
雖然繁忙瑣累,但溫情都有彼此一抬眉交錯的眼神中,一轉(zhuǎn)身不經(jīng)意的觸碰里。
那些家中遭了災(zāi)的百姓,捧著熱粥和姜湯,不勝感激地道:“兩位真是大善人呀?!?/p>
也有不知他們身份,直接就叫起“公子”和“夫人”的,嘴上磕磕絆絆講著祝福的話。
“祝公子和夫人長長久久,子孫滿堂?!?/p>
“這樣天仙般的人物,合該就是一對兒……”
饒是沈驪珠這樣清冷沉靜的性子,也不禁紅了臉。
只不過被面紗遮擋,難以窺見那等芳色。
倒是看起來極易羞澀,容色如琉璃般漂亮又脆弱的少年,一一跟人解釋道:“現(xiàn)下還沒有成親呢。嬸子莫要叫錯了,免得誤了她名聲?!?/p>
“不過,很快就嫁予我了?!?/p>
“是,她很好,我也會待她很好?!?/p>
而太子——
就只能遠(yuǎn)遠(yuǎn)的望著,他們一起給百姓施粥義診,接受眾人祝福,看著本該屬于他的太子妃,在另一個男子身旁笑靨如花。
心里涌起名為“嫉妒”的陰暗情緒。
…
不過,沈驪珠擔(dān)心陸亭遙奔波勞累,引發(fā)舊疾,雖然他的身體將養(yǎng)得逐漸好了起來,但那活不過二十的箴言,始終是壓在心頭的隱憂。
驪珠便叫陸亭遙不許再來了,好好待在家里。
“阿遙,很快就是我們成親的日子,你可不能病倒,不然我該怎么辦?!?/p>
陸亭遙很聽驪珠的話,之后便待在風(fēng)雪軒中,只叫書硯幫忙送吃食。
而那些,都是他親手所做。
他在告訴驪珠,我以另一種方式陪伴你。
…
這天,金陵城的百姓突然聽見遠(yuǎn)處傳來一陣轟隆聲,仿佛天崩地裂——
沒過多久,街上就有人奔相走告,描述得繪聲繪色,“天啦,小李村山崩了,山上的樹和石頭混著泥水嘩啦啦落下來,半個村子都被壓垮了,不知道得死多少人呢!”
接到小李村山崩消息的時候,李延璽帶著金陵官員在怒江附近的上饒堤一帶巡視。
上饒堤是陸敬堯主持修建,政/績卓越,修建好至今已有十余年。
從“怒江”取名,就可見這條河道的波瀾兇險,是以上饒堤修建好以后,朝廷每年撥款白銀二十萬年作維護(hù)之用。
只是,今年雨水過于豐盈,令太子心中隱隱不安。
他提出來上饒堤一看。
怒江洶涌,奔呼咆哮。
仿佛撲面而來的猛獸。
李延璽問身后懂水利的官員,“今年的水位,恐怕是大晉近二十年最高吧。”
那官員先道“是”,后叫太子殿下不用擔(dān)心,說陸敬堯陸大人修建的上饒堤是如何如何堅固,吹噓陸敬堯的功勛是如何如何宏偉。
“上饒堤堅固如此,就算再下半個月的雨,也必定不會有事!”
李延璽默不作聲地聽著。
末了,只淡淡說了句,“這可是陳大人你說的,若是上饒決堤,孤就摘了你的腦袋。”
他語調(diào)慵懶,分明不見多少戾氣,卻叫陳大人生生打了個寒顫,立刻噤聲,不敢再胡言亂語了。
就是在這個時候,一人策馬而來,下馬時甚至摔在了地上,“急報——”
“殿下,金陵城外小李村山崩,死傷無數(shù)!”
李延璽臉色一變,“什么?”
太子立刻攜眾官員回城。
身后,怒江奔咆,水色渾濁。
小李村現(xiàn)在成了險要之地,根據(jù)分析隨時有再次山崩垮塌的風(fēng)險,但搜村救人勢在必行,刻不容緩。
陸敬堯神色嚴(yán)肅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讓金陵府的官兵去就行了,還請殿下不要涉險?!?/p>
太子卻道,語氣不容拒絕,“陸大人,那也是孤的子民?!?/p>
何況,他有暗衛(wèi)保護(hù),也不是頭腦一熱的非要以身涉險。
陸敬堯無法,只得跟在太子身后。
抵達(dá)小李村,果然見村莊房屋倒塌,大樹栽倒,亂石泥濘的慘狀。
卻有人比他們先到。
“多謝姐姐救我爹爹……”滿目的人間慘狀里,小姑娘拉著女子道謝。
她們家算是比較幸運(yùn),沒有被淹沒在泥石流里,卻也被山上滾落下來的亂石壓垮,爹爹為了護(hù)她,被房梁上倒塌下來的柱子砸斷了腿,她逃出來后,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到驪珠義診的地方。
因為其他坐診的大夫一聽是小李村,都覺得危險,不肯過來。
只有這個姐姐愿意。
還帶來了家仆和幫手。
幫她救出了爹爹。
還給爹爹治腿。
而女子淺白色衣裙都盡染泥濘。
李延璽墨眸恍惚了一瞬。
這是,那夜知道真相以來,他第一次這般近距離的看她。
她繡鞋和裙擺都已臟污,此時算不得多么美麗,甚至有些狼狽。
但,李延璽卻覺得此方天地滿是慘烈,猶如煉獄,唯獨自已目光所及,她之所在——
方是人間。
但,緊接著,李延璽眉頭一擰。
見驪珠這么狼狽的樣子,他心頭涌現(xiàn)起一股無名火,難得對她冷下了臉,第一次直呼她的姓名。
“沈驪珠,你怎么會在這里?”
陸敬堯一聽,心里一個咯噔。
看來,果然如傳言中所言,太子殿下討厭他這個未來的二兒媳婦。
可偏偏……
阿遙卻喜歡得要命。
離不開她。
他心頭兀自苦惱著,覺得有些發(fā)愁。
就聽太子又用一種訓(xùn)誡妻子般的語氣道,“這里這么危險,誰允許你跑到這兒來的?”
他甚至想問一句——
陸亭遙呢?
你不是說,他待你很好。
怎么會允許你身涉險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