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腦子里昔年的對話拂去,沈驪珠攜懷玉公主一行正待上樓,卻斜插進(jìn)來一道嬌蠻的女聲,“不是說樓上無座兒了嗎,憑什么她們幾個能上去,難道這就是你們大晉的待客之道不成?還是說,你們北晉欺我月落國???”
這話,頓時牽扯到兩國關(guān)系上去。
沈驪珠停步望去,只見對方一行數(shù)人,為首的男女雖然不是大晉打扮,但衣飾華貴,身后的侍仆皆是身材高大的壯漢,太陽穴鼓起,可見內(nèi)家功夫不俗。
兩相對比之下,驪珠她們這邊人單勢薄。
摘星樓引路的少年倒是微笑不變,解釋道∶“從月落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莫惱,摘星樓開門迎客,絕無輕慢之意,只是宴群芳的座兒是這幾位貴客提前訂下的?!?/p>
聞言,那少女一抬下巴,“好,本公主也不為難你?!?/p>
原來,少女是月落國公主。
上官妍美眸一掠驪珠,見她身上青衣淡雅,并不華貴,便頤指氣使地道∶“喂,你們將座次讓出來,本公主有賞!”
誰還不是個公主了!
懷玉也是被嬌寵長大,當(dāng)即不屑道,“誰稀罕你的賞,嫂嫂,我們走。”
“站住。”上官妍喝道,“阿大,給我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那伶牙俐齒的丫頭。”
她身后,一抹身影出列,疾風(fēng)襲來,五指成爪,就要朝懷玉肩上抓去。
懷玉閉眼喊,“朱弦救命。”
朱弦從腰間抽出軟劍,護(hù)住懷玉。
誰知,淺碧驚慌地聲音在空氣里劃過∶“小姐?!?/p>
原來,卻是那月落少女揚(yáng)起彩鞭,劈頭朝驪珠甩來——
聲東擊西,她原本就意在驪珠……頸間不小心露出的紅玉髓墜子上。
“好個小賊,我月落進(jìn)獻(xiàn)給大晉的圣物,怎么在你身上!”上官妍冷笑著道。
彩色的鞭尾卷起那物什,就要強(qiáng)行拽走的時候,那彩鞭末端卻被一只玉白修長的手給捉住。
與此同時,驪珠腰間驟然一暖,淡淡被男人摟在了懷里。
她驀然驚訝地抬起頭,卻只見太子側(cè)臉,他神色冷冽,盯著那位月落公主,道∶“不知內(nèi)子何事得罪了公主?!?/p>
上官妍目光驚疑,“是你——”視線又落到驪珠身上,“她是你的妃子?”
李延璽空手接下那道鞭子的,玉白的掌心被甩出了道血痕,卻震落了那條險些傷了驪珠的彩鞭。
彩鞭斷成幾截,落在了地上。
像是一種震懾。
上官妍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
此時,上官妍身旁的華衣男子道,“太子殿下,小妹無禮,淵在此向這位娘娘賠罪?!?/p>
上官妍跺了跺腳,表情頗有些不服氣,“阿兄……”
懷玉朝上官妍吐舌。
被李延璽冷冷地瞥了一眼,才悻悻地收起得意。
她知道,皇兄定是惱怒她害嫂嫂差點(diǎn)兒身陷險境,若不是她纏著嫂嫂出宮,也不會碰上這一出。
…
原來,今日禮部以及太子在摘星樓宴南楚使臣。
若說月落,銀袖,扶光等小國是大晉臣屬之國,那么南楚則是跟大晉實(shí)力相當(dāng)。
南楚,又稱大楚。
而大晉,位于大陸之北,在別國那里又有“北晉”之稱。
此次,南楚出使的隊伍里,除卻一位王爺之外,隨行還有一位容貌嬌美,身份高貴的公主,封號瓊菁。
瓊菁公主站在華美鮮艷的闌桿邊,從摘星樓往下望,“皇叔,想必那位就是傳聞里北晉太子很寵愛的側(cè)妃?!?/p>
南楚王爺?shù)溃拜純翰槐負(fù)?dān)心,你是前來北晉和親的公主,代表著我們大楚的顏面,東宮太子妃之位……非你莫屬。”
是么。
瓊菁公主卻忽然想起了,方才飲宴間,有位官員來稟,似是他那位側(cè)妃也來了,在摘星樓里遇到了些麻煩,他優(yōu)雅地起身,不急不緩地說要暫離片刻,離開前卻因走得略急,不小心打翻了面前的酒杯,連袖間沾到了酒水都未曾注意到……
他是真的很喜歡那位側(cè)妃吧。
這樣的人,真的會迎娶她為太子妃嗎?
而她,又真的要嫁到這離故國萬里之遙的地方來嗎?
…
回宮的路上。
懷玉低著頭,“皇兄,我錯了,您別生氣了?!?/p>
李延璽冷笑道,“若是再犯,牽累到你嫂嫂,明兒孤就送你到南楚和親去。”
懷玉被嚇到,“不要。”
回了東宮,沈驪珠簡單給太子的手包扎了下,想了想,還是為懷玉說了句,“殿下今日那話,有些重了,公主被嚇得不輕?!?/p>
李延璽伸手,將驪珠攬了過來,令她坐到自已懷里,眸光如墨道,“不是嚇?biāo)?,南楚那邊,也未必沒有此意。”
送一位公主來,再還一位回去。
這是古時兩國建立邦交的必要手段。
沈驪珠微驚,“那懷玉……”
李延璽捏著她的下巴,吻住驪珠的唇,幾經(jīng)糾纏才松開,低低啞啞在她耳邊道∶“那妮子頑皮,孤給她找了點(diǎn)事做,近日她想必不會再來鬧你,阿姮,上京如今魚龍混雜,甚至多了些江湖人士,若非必要,你近日都不要再單獨(dú)出宮,除非與孤一起,知道了嗎?”
卻絕口不再提懷玉的事兒。
沈驪珠知道,就算問,事涉家國,他恐怕也不會說。
垂了眸,她答了聲“好”。
…
只是,沒想到變故來得如此之快——
…
懷玉公主負(fù)責(zé)排練在皇帝千秋宴上的歌舞,忙得腳不沾地。
身為太子,李延璽自然更忙,但是每月帶驪珠在京郊青廬小住的承諾,他卻沒有忘記。
舉世的浮華里,小院卻安靜如許。
這是他們來青廬的第二日,今晚再住一晚,他們明日就回宮。
除卻朱弦,太子還將身邊最得力的少臣留下保護(hù)驪珠,小院四周也隱藏了至少一支暗衛(wèi)。
安全程度不下東宮。
但,不知為何,驪珠總是微微心神不寧,往日獨(dú)坐窗下,一本醫(yī)書或是游記手札就能消磨半日時光,今個兒卻有些看不進(jìn)去。
不多時,朱弦走進(jìn)來,冷艷的臉上有絲焦急,“娘娘,殿下在京郊的紫竹林遇襲。”
等朱弦?guī)еs到那片紫竹林時,刺客已經(jīng)盡數(shù)被剿滅,天翎衛(wèi)在收拾地上殘留的血跡,有擅醫(yī)者替李延璽處理好了臂間的傷。
沈驪珠看見那去月落尋相思蠱解法的藍(lán)徽竟然也在,暗衛(wèi)們紛紛恭敬地喚她“娘娘”。
李延璽于人群中淡淡望了過來,那眼神——
就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令沈驪珠腳步微頓。
但,終究是走上了前去。
“殿下……”
她剛開口,就聽李延璽聲音冰冷地問道,“你是誰?為什么孤的暗衛(wèi)都叫你娘娘?”
…
太子他……失憶了。
不,準(zhǔn)確來說,他只是唯獨(dú)忘記了驪珠。
他記得自已大晉儲君的身份,記得自已母后的仇恨,記得對貴妃的恨。
只不過,記憶停留在第一次下江南,在金陵城外遇到驪珠之前。
他只是……
徹徹底底忘記了沈驪珠這么個人。
朱弦覺得不可思議,“殿下只傷在手臂,怎么會不記得娘娘?”
藍(lán)徽也似想起了什么,忽然臉色劇變,“應(yīng)該是方才殿下不小心碰到了……透骨香?!?/p>
他奉殿下之命,率領(lǐng)一支天翎衛(wèi)前往月落去尋相思蠱的解藥。
不日方歸。
透骨無憂香滿天,月落相思盈缺圓。
透骨香,相思蠱。
除卻相思蠱,藍(lán)徽這個擅長玩毒的,也對透骨香起了那么絲興趣,頗為耗費(fèi)了些功夫,裝在一只琺瑯華彩的銀盒子里,帶了些透骨香的粉末回來。
方才,紫竹林遇刺前,他將這兩樣?xùn)|西交給殿下。
未曾想紫竹林里沖出來一波冥衣樓的刺客。
彼時,殿下手里正拿著透骨香。
想來……
就是那個時候,不小心中了招兒。
藍(lán)徽咬牙,向驪珠請罪道,“屬下罪該萬死。”
沈驪珠閉了閉眼,扯唇輕笑了下,說不出來是喜是悲。
在她自已中了相思蠱后,也從札記中了解過這月落的另外一種奇藥。
靈犀香氣燃起,可令嗅香者忘卻最為憂傷和煩惱的記憶,從骨子里刮去。
是以,又有忘憂蠱之稱。
李延璽,原來,勉強(qiáng)在一起,不快活的不僅僅只是我,還有你。
一念忘記。
這樣也好。
你依舊做你的太子,而我……
或許很快就能離開。
沈驪珠輕輕地想。
瞥見女子唇邊那絲淺弧,她分明是笑著的,卻不知為何,令李延璽覺得有些悲傷。
這女人……
少臣說,是他費(fèi)盡心機(jī)和手段迎娶回來的側(cè)妃。
她還是沈眉嫵的侄女。
——怎么可能。
對這個說法,李延璽輕輕地嗤笑了聲,“就憑她是沈家的女兒這一點(diǎn),孤就絕無可能娶她?!?/p>
少臣常年沉默寡言,是以有些笨拙地解釋,“殿下,可是側(cè)妃娘娘確實(shí)是您心尖上的女子……”
太子卻眉眼微微挑起,眸光流轉(zhuǎn)有種攝人的味道,他打斷少臣,“那就當(dāng)孤先前亂了智?!?/p>
“好了,與孤說些其他的吧。”
比如,他失去記憶的這段時間里,發(fā)生過什么。
他必須要快速掌握這些消息,方才能在人前不露破綻。
在這個節(jié)骨點(diǎn)上,一國儲君失去了近期記憶,實(shí)在不是一件好事,是以除卻東宮少數(shù)心腹知道之外,此事并未聲張出去。
只是,自此,青鸞殿徹底被冷落了下來。
這是真正的冷落。
外面,甚至傳出南楚那位瓊菁公主要成為太子妃的流言。
幾個暗衛(wèi)里,朱弦的心現(xiàn)在已完完全全偏向了驪珠,她按捺不住的霍然起身,“不能再這樣下去,我去找月落公主要解藥!”
藍(lán)徽拽住她,“朱弦,你冷靜一點(diǎn)。暫且不說這個節(jié)骨眼上,殿下失憶的事情不能令別國知道,就算你找來了透骨香的解藥又如何?殿下不信,你還能逼他服下解藥不成?若擅自做主,就是欺君犯上——”
一向臉色冷艷的朱弦,忍不住紅了眼圈,她咬牙道,“難道就要我這樣坐著等?眼看著那位瓊菁公主入門?”
朱弦很清楚,一旦太子殿下迎娶了南楚國的公主為正妃,他和娘娘之間就再無可能!
好不容易兩人才和好一點(diǎn)……
若是殿下將來恢復(fù)了記憶,知道他如此薄待了娘娘,想必今后再無歡愉。
藍(lán)徽低聲道,“是我不好,當(dāng)時,若是我沒有拿出透骨香也不會……但,朱弦你想過沒有,殿下是儲君,是未來天子,他的后宮注定不會只有側(cè)妃一個女人的?!?/p>
話落。
朱弦卻是目光猩紅,問道:“是不是在你們心里,都是這樣想的?”
“一個男人可以愛一個女人,但絕對不可能只愛一個女人。何況殿下是太子?!?/p>
“是這樣嗎?”
幾個跟她從小一起長大的暗衛(wèi),均沉默了下去。
朱弦挑起紅唇,嘲諷一笑。
“好。我知道了。若是娘娘選擇出宮,我會自請叛出天翎衛(wèi),跟她一起離開?!?/p>
…
在李延璽失去記憶前,曾經(jīng)將懷玉扔去排練宮廷歌舞,她不知道自已皇兄失憶的事,聽說了那則流言,怕驪珠悶在東宮心情不愉,特意邀請她到梨園看她排演的成果。
公主在千秋宴上為自已的父皇獻(xiàn)藝并不是丟臉的事情,梨園里,數(shù)位宮廷樂師白衣墨發(fā),演奏著絲竹管弦,而舞伶?zhèn)凈骠嫫鹞琛?/p>
懷玉公主先是請驪珠鑒賞了一遍,問過她的意見,“怎么樣,嫂嫂覺得如何?”
沈驪珠頷首道,“歌舞很美,只是……”
“只是什么?嫂嫂不妨直說?!睉延竦馈?/p>
見懷玉公主不曾有生氣的意思,沈驪珠才接著道,“美則美矣,卻缺乏了幾分新意?!?/p>
懷玉恍然大悟,撫掌道,“原來如此!難怪我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宮廷歌舞都是看慣了的,想來各國都是差不多,就算排演千百遍,也只占了一個高雅,卻無甚新奇,多虧嫂嫂點(diǎn)醒我!”
“對了,嫂嫂不是曾經(jīng)拜師琉璃夫人嗎,聽說琉璃夫人琴舞一絕,不如嫂嫂教我?!?/p>
沈驪珠微微蹙眉,“我已許久不曾……況且時間緊迫,離陛下千秋宴只有七日,重新編排一支新舞,恐怕來不及?!?/p>
“沒關(guān)系,嫂嫂只管教我,若是父皇千秋宴之前,我還沒有學(xué)出來,就按照第一套方案?!睉延駬P(yáng)眉道,“聽說南楚的那位瓊菁公主也擅舞,同為公主,我可不能被她給比下去……”
忽然,懷玉像是想起了什么,收斂了表情,露出犯了錯的模樣,“嫂嫂,對不起啊,我不該提起她的?!?/p>
驪珠扯了下唇,原來,他要娶瓊菁公主的事,已經(jīng)人盡皆知了嗎。
咬了咬牙,懷玉握住了驪珠的手,安慰道∶“嫂嫂,皇兄不會娶那個公主的,你別傷心……”
“沒關(guān)系?!鄙蝮P珠輕聲道,“君王之愛,總是不過如此的,而太子殿下不可能只有一個女人……我早就明白,所以并不傷心。”
說完,她只覺得空氣微異,就連懷玉公主都面有驚色。
像是明白了什么,沈驪珠轉(zhuǎn)過身,果然見梨園垂花門入口,一襲墨衣華貴的男子,狹長雙眸似玉墨濯,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身后跟著數(shù)名內(nèi)侍,旁邊是一位容貌嬌美,氣質(zhì)高貴的女子,想必就是那位瓊菁公主。
一時間,白衣樂師起身,彩衣舞伶跪拜。
“參見太子殿下——”
懷玉公主也悻悻地叫了聲,“皇兄?!?/p>
沈驪珠不曾想到太子會出現(xiàn)在這里,垂下了眼,行禮道:“參見殿下?!?/p>
太子沒有叫誰起身,慢條斯理地走了過來,淡淡龍涎香襲來,驪珠耳邊響起了絲低笑,“孤倒不知,原來孤的側(cè)妃這般體貼識大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