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硯?!?/p>
越過垂花門,沈驪珠聽見前方有人叫住了書硯。
書硯立刻恭敬地朝對方行禮道:“大公子?!?/p>
竟然是陸伯淵。
沈驪珠也淺淺福身,“大公子?!?/p>
“沈小姐不必多禮?!标懖疁Y目光落在沈驪珠身上,在她額前微微垂下的銀色流蘇多停留了一秒,“是去找阿遙?”
沈驪珠輕輕頷首,“嗯?!?/p>
陸亭遙從小體弱多病,是被萬千嬌寵養(yǎng)大的陸家小公子,陸伯淵則是被寄予厚望,承襲陸家榮耀的長子,兩人從容貌氣質(zhì)上都沒有一點相似。
陸伯淵沉靜且嚴(yán)肅,有雖然只比陸亭遙年長幾歲,卻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
雖然跟阿遙已經(jīng)定親,跟如薇關(guān)系也交好,但是沈驪珠跟陸亭遙這位大哥卻只有點頭之交。
陸伯淵看了眼書硯,“今日賓客繁雜,帶沈小姐去風(fēng)雪軒,勿要讓人驚擾她。”
書硯嘻嘻笑道:“大公子放心,我家公子都交代過了,書硯定然好好將驪珠小姐送到風(fēng)雪軒,一根頭發(fā)都不會少?!?/p>
沈驪珠微微羞澀地低頭。
她今日一襲藍(lán)衣廣袖,雪白面紗,垂首時細(xì)白的耳露了出來。
雖無妝飾,但那一抹緋紅就已勝寶石。
陸伯淵眸光重新落回到驪珠身上,俊美面容神情嚴(yán)肅,聲音沉靜地道:“下次,再見到我時,可喚我一聲大哥?!?/p>
沈驪珠心道:可是,還未成婚,這……于禮不合。
除此之外,她還有一絲意外。
陸伯淵每次見她,都是一副冷漠嚴(yán)肅的模樣,沈驪珠以為陸伯淵并不滿意自已做阿遙的妻子。
因為陸伯淵最疼愛的就是這個弟弟,絲毫不比父母差。
她名聲卻不太好。
沒想到,阿遙的大哥面冷心熱,心里竟然是認(rèn)同她的。
沈驪珠便改口叫了聲,“陸大哥。”
陸伯淵點點頭,轉(zhuǎn)身離開。
書硯繼續(xù)領(lǐng)著她往風(fēng)雪軒走。
風(fēng)雪軒是陸亭遙的閣院,因為是陸家最疼愛的小公子,院子占地極廣,有湖泊,有亭臺,有蘭花,又因為陸亭遙本身的性情,院子布置的極為風(fēng)雅。
沈驪珠到的時候,只見一位青年背對著她站在庭中,明明是近夏的日子,卻披著一襲薄裘,墨色長發(fā)散落在身后,袖間探出輕撫蘭花的手,白得近似雪那般脆弱又漂亮,仿佛……日光一照就融化了。
不知怎的,沈驪珠心頭微微收緊,連帶著裙間步履都慢慢停了下來。
書硯一聲,“公子,驪珠小姐到了!”
那人倏地轉(zhuǎn)過身來。
容色雪白,似琉璃剔透晶瑩,唯有那一抹墨眉,一抹唇紅,是這張風(fēng)雅謫仙般的臉上唯一的濃墨重彩。
兩人闊別三四月未見,立刻重逢遙遙對視,竟然都有了一種……近卿情怯的感覺。
書硯扯了扯淺碧的衣袖,淺碧一笑,跟墨硯退下了。
小姐能再次見到二公子,就是這些時日以來最好的事情了。
“……阿遙。”沈驪珠率先開口,眸光和聲音都似有著千言萬語,她提著裙擺撲進(jìn)陸亭遙懷里。
兩人靜靜相擁了片刻。
沈驪珠臉貼在陸亭遙肩頭,輕輕閉眼,嗅著他身上芝蘭青桂般的香氣,那種香氣里又夾雜著一絲微微清苦的藥味,像是被藥物常年侵染,揮之不去。
那樣的特殊。
陸亭遙精致雪白的下頜輕輕蹭了蹭懷中女子的發(fā)頂,手臂圈著她的腰身。
他披風(fēng)雪白,衣擺卻繡著墨色圖案,跟她身上的藍(lán)衣交織在一起。
“驪珠,你瘦了。”
沈驪珠聽得陸亭遙輕輕一嘆,從他懷里抬起頭,眉眼彎彎地道:“阿遙,你怎么搶了我的詞?”
陸亭遙指尖晶瑩如雪,輕輕撫過沈驪珠額角的銀色流蘇,又忽地滑到她耳邊,輕盈而溫柔地摘下那面紗,道:“我是因病,但是驪珠你定然是沒有好好吃飯?!?/p>
“不過沒關(guān)系,我做了你喜歡吃的東西,書硯從門口接你過來,你到風(fēng)雪軒的時候剛好可以吃上?!?/p>
陸亭遙將面紗取下后,拿在手里,牽著沈驪珠的手,帶著她來到那棵瓊花樹下擺著的案幾邊上。
瓊花雪白,片片晶瑩,幾許飄落下來。
案幾上,是古董羹,還有幾樣鮮美可口的小菜。
都是陸亭遙親手做的。
世人都只知道,陸家病弱的二公子,七歲成詩,十歲賦頌,文骨風(fēng)雅,才情驚世,是金陵文壇都追捧的“枕玉公子”,一畫可值千金。
但是鮮有人知,他除了善詩賦文作畫之外,還會下廚。
因為世人推崇的是君子遠(yuǎn)庖廚。
其實,陸亭遙不止會下廚,還善木工竹編,會釀酒養(yǎng)蘭等,都是因為年幼時體弱多病,常年臥床靜養(yǎng),只能看書打發(fā)時間,他看的書很雜,從詩經(jīng)歌賦到古文典籍,從旅游雜記到菜譜酒方,從魯班書到齊民要術(shù),均有涉獵。
后來,看得多了,便忍不住動手嘗試親自做。
或許是上天沒有給陸亭遙一副好體魄的補償,他學(xué)什么都很快,學(xué)之無一不會,會之無一不精。
就連下廚照著菜譜也能一遍入口,二遍嫻熟,三遍就是十分好吃了。
不過,陸亭遙鮮少親自動手下廚。
也就只有沈驪珠有這樣的口福,能夠嘗到“枕玉公子”的廚藝。
陸亭遙牽著沈驪珠在桌邊坐下,秀美絕倫的手拿起銀著,夾起一片薄薄的胭脂鵝脯放入沈驪珠面前的玉碗中,“嘗嘗。”
沈驪珠素來胃口淺,是先前有一頓沒一頓把胃給搞壞了,然后就怎么也吃得不多,但陸亭遙做的東西,她總能比平日里多吃上幾口。
那片胭脂鵝脯入口即化,她細(xì)嚼慢咽,抬起頭來朝陸亭遙一笑,“很好吃。不過……”
“辛苦阿遙你受累了?!?/p>
陸亭遙哪里會覺得辛苦呢?
他分明……甘之如飴。
前頭婚宴已經(jīng)開始,但那些吹吹打打的喝彩聲都跟風(fēng)雪軒里的兩人無關(guān),他們安安靜靜地吃完一頓飯。
氣氛并不是那種濃烈得足以膩死人的甜蜜,更偏向于琴瑟在御歲月靜好,但就是有種誰人無法插足的感覺。
用完膳后,書硯將盞碟收拾下去。
陸亭遙輕聲開口道:“驪珠,我有樣?xùn)|西送你?!?/p>
“是什么?”沈驪珠好奇地問。
等書硯將一架琴抱上來,放到沈驪珠面前,陸亭遙才淺聲道:“你說過,你年少時曾有過一把名琴,名叫‘焦尾’,離開京城來到金陵時,那琴留在侯府,并未帶上,所以此后便鮮少再撫琴?!?/p>
“可是,琴藝是你自小拜在玲瓏夫人門下,晝夜苦學(xué),才學(xué)會的,不該因為沒了一把好琴就此再不碰它?!?/p>
“所以,我便查了古籍,仿照‘焦尾’的樣子,給你做了這把琴?!?/p>
沈驪珠眸光落在那琴上,其實,她已許久不撫琴,連“焦尾”是什么樣子都快忘記了。
像出身王公貴族的姑娘們,總是要習(xí)得一些什么高雅的技藝才好,仿佛那才是合格的世家嫡女,而琴藝是君子六藝之一,很風(fēng)雅,很優(yōu)美,她自幼便決定學(xué)琴。
三歲拜師玲瓏夫人,學(xué)琴十三年,她曾以一曲名動京城,在御前贏得十大名琴之一的“焦尾”。
可是,那又怎么樣呢?
從三年前,一朝跌入泥濘里,她便懂得了一個道理。
不管是琴也好,舞也罷,都只不過是一種賦予身份價值的籌碼。
好像籌碼多一些、重一些,將來能嫁得的門第就更高一些。
就像是明碼標(biāo)價的貨物,為了取悅男子而存在。
所以,她再不撫琴,再不跳舞。
來到江南后,某次賞花宴上,那位小姐似聽說過她在京城的事,想借機羞辱,讓她在眾人面前撫琴一曲,就撫當(dāng)日名動京城的那首。
彼時,沈驪珠按下舅母的手,隔著面紗淺淺淡淡地說道:“府中的琴,雖也是好琴,卻不足以匹配我的琴藝。沒有焦尾,我再不撫琴。”
那場宴上,陸亭遙也在。
那是他們的第三面。
許久之前的事情了。
沒想到……
他還記得。
竟這樣用心。
“焦尾”是傳世名琴,曾在戰(zhàn)亂烽火中遺失,歷經(jīng)幾朝后被藏于皇朝國庫之中,不輕易面世,想來阿遙并未見過。
可是,他翻閱典籍,按照書中所載,將“焦尾”的樣子還原了個八九分。
就連琴尾上被火燒焦的痕跡也復(fù)刻了出來,對印上了“焦尾”的典故。
足見用心。
沈驪珠袖口淺藍(lán),纖手探出,撫上那琴。
細(xì)細(xì)慢慢,一寸寸摩挲。
她眸心浮沉著許多的情緒,低頭撫摸著琴身的樣子,像極了觸景生情。
陸亭遙忽地語氣緊張, “驪珠,我知道,這琴定然是比不過你原先那把傳世名琴的,我做得不好,不喜歡也沒關(guān)系,但你別傷心……”
“不。我很喜歡。”沈驪珠抬起頭來,眼底似隱有盈盈淚光,“阿遙,謝謝你。只是我心里曾發(fā)誓不再為誰撫琴,恐怕要辜負(fù)了你的琴?!?/p>
她感到十分地抱歉。
“沒關(guān)系的,驪珠。”
陸亭遙始終是陸亭遙,他跟李延璽那個混蛋一點都不一樣,他還是那樣的溫柔,從不會做任何勉強她的事情。
“送你琴,并不是要你撫琴給誰聽。只是想著,萬一哪日你興之所至,想撫琴了,不至于因為沒有一把屬于自已的琴而遺憾?!?/p>
陸亭遙看著沈驪珠的眼睛,他的眸色很淺,沒有絲毫攻擊性,就像是美玉浸入水中,溫柔得令人心尖發(fā)軟。
“哪怕是偶爾彈一彈,愉已也可。只要能博你一笑,都不算辜負(fù)了它的存在?!?/p>
“驪珠,我只愿你能高興。”
誰人聽見這樣的話,能夠不心生動容呢?
反正沈驪珠是不能。
她心里改變了主意,卻先問道:“阿遙,這把琴叫什么名字呢?”
“還沒起名呢?!标懲みb唇色淺淡,容色雪白,笑起來卻那樣的好看,稱得上是一種病弱之美,“我想著,既是送你,琴名自然是要你來起最好?!?/p>
沈驪珠輕輕沉吟,“這樣啊,制成這琴一定耗費你許多心血吧?你是什么時候開始做它的呀?跟我講講它的來歷好不好?”
她扯著陸亭遙的衣袖,晃了晃。
有點像是撒嬌。
若是從前的沈驪珠,她本是明媚活潑的少女,撒嬌自是信手拈來。
但,后來歷經(jīng)轉(zhuǎn)折變故,也變了性情,成了清冷寡言的冰美人,便很少很少做這般舉動了。
陸亭遙很舍不得她這一刻的明媚恣意,更舍不得拒絕驪珠,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
“我是從兩年前就開始制這把琴了,只不過,上好的梧桐木與琴弦難尋,我也是命人尋了許久……”
“兩年前?”沈驪珠眼睫似蝶,顫了顫,撩起看著陸亭遙,“可,那時我們才見過短短幾面啊?!?/p>
陸亭遙耳尖暈開艷色,明明有些害羞,卻眸光繁亮,輕聲而堅定的對她說:“白頭如新,傾蓋如故?!?/p>
“驪珠,你就是我的傾蓋如故?!?/p>
沈驪珠心尖顫軟。
她抿了抿唇,“阿遙,我想好了,這把琴就叫它……子衿,好不好?”
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琴者,情也。
借此琴,喻此情。
取名子衿,是因為——
阿遙,我也是如此思慕著你。
詩酒年華,才情絕世的枕玉公子,怎能不知“子衿”何意?
陸亭遙看著驪珠,點頭嗓音喑啞道:“好?!?/p>
沈驪珠挽唇一笑,然后她在琴案前坐下,纖手從淺藍(lán)袖口探出,腕骨精致雪白,指尖無蔻丹,按上琴弦的那一刻卻有種說不出來的美。
她抬起臉,眉眼在流金燦爛的日光中,有種活色生香的美麗,就連臉上以及眼尾的疤痕都仿佛淡了下去,“阿遙,我的確曾發(fā)誓,不再為別人撫琴?!?/p>
“可你,不是別人?!?/p>
你是我的未婚夫。
她的眼里似有明媚醉人的光芒流轉(zhuǎn),“今日,為你撫琴一曲,就當(dāng)謝你贈我‘子衿’?!?/p>
她彈奏的是曾經(jīng)一曲名動京城的——
《鳳求凰》。
風(fēng)雪軒中,琴音如織如繁如縷,似有涅槃重生的鳳凰從素手下、琴弦里掙脫束縛,高昂著頭顱朝碧空飛去。
如涅槃,如破繭。
很快,一抹碧蕭出現(xiàn)在那公子如玉的人唇邊。
蕭聲泠泠,完美融入。
晶瑩雪白的瓊花樹下,一人撫琴,一人吹碧蕭。
而風(fēng)雪軒外,一座亭閣之上。
陸如薇聽見“太子殿下”身邊那位戴著銀色面具,不露真容的“謀士”,忽然僭越地開口問道:
“是誰人在撫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