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人居住的院子叫桃園。
順著青石小路走過去,目之所及到處都是碗口粗的桃樹。
母親喜歡桃花。
父親便親手種下了滿院的桃樹。
這院子的桃樹有些比她的年齡還要大。
到了春日,滿園桃花盛開,母親會拉著她在鋪滿桃花瓣的青石小道上賞花,父親就支著張桌子,在不遠處含笑作畫。
世人都知道父親擅畫桃花,他筆下的桃花甚至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
卻不知道。
父親更擅長畫人物,在他的畫里,她和母親的一顰一笑躍然紙上,鮮活又靈動。
想起父親。
沈南枝喉嚨發(fā)哽。
一路行至桃園的小廚房,沈夫人遣退廚娘,她尋來一條襻膊讓沈南枝幫她系上,站在灶臺后,親手活起了面。
“娘,我?guī)湍??!?/p>
“指著你幫忙,午飯都變成晚飯了?!鄙蚍蛉酥噶酥笩鸬男“宓?,笑著說,“老老實實在那兒坐著等開飯?!?/p>
摸摸鼻子。
沈南枝乖乖坐下不添亂。
她支著下巴瞧著母親在灶臺后忙碌的身影,雙眼逐漸氤氳。
老天爺終究還是厚待她的。
沈夫人手腳麻利,和面醒面搟面煮面。
不過兩刻鐘的功夫,兩碗臥了雞蛋的陽春面就出了鍋,撒上一把蔥花,香飄四溢。
“回房吃?”
“好?!?/p>
沈夫人沒喊丫鬟婆子,找了個托盤,自己就把兩碗面端回房了,沈南枝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后。桃園里除了灑掃的丫鬟,只有秦嬤嬤一個人伺候。
主要是沈夫人不喜歡。
她和沈從容夫妻恩愛,家里的事情更喜歡親力親為。
沈夫人把兩碗面放在八仙桌上,招手喊來沈南枝,“過來吃飯?!?/p>
“好?!?/p>
沈南枝自小嘴就刁,不愛吃寡淡的東西。
但父親祖籍是豫州的,豫州被稱為大越的糧倉,盛產(chǎn)麥子,父親最愛面食,幾乎頓頓離不開面條。
母親是揚州人,硬是學(xué)會了做陽春面。
但也僅限陽春面。
她做了幾十年,父親就吃了幾十年。
父親也吃不膩,幾乎每天都要來上一碗。
小時候她不理解。
總覺得陽春面清湯寡水的,一點也不好吃。
如今再入口卻突然明白了。
這是家的味道。
沈南枝的眼淚啪嗒啪嗒地砸進碗里,她不敢抬頭,小口小口吞咽著,沈夫人放下筷子,默默把手帕推到她面前。
明明已經(jīng)做足了準備才敢回家。
可她今天的表現(xiàn)真的太差勁了。
沈南枝用帕子捂住臉,有些狼狽地解釋,“娘,我沒事,就是昨天夜里做了個噩夢?!?/p>
“跟娘說說?”
“我夢到……夢到天變冷之后,娘燒火盆取暖,半夜不知怎的,火盆傾倒起了火,娘和秦嬤嬤……”
后面的話她哽咽著說不出來了。
沈夫人卻已經(jīng)明白了。
她眼底飛快閃過一道微光,快到沈南枝沒有發(fā)現(xiàn)。
沈夫人幽幽嘆息一聲,走到沈南枝身旁,輕輕把她擁入懷中,“娘說你今天怎么成了小哭包,原來是做了這種夢,傻孩子,夢都是假的?!?/p>
沈南枝拼命搖頭。
可怕的是,那些都是真實發(fā)生過的事。
感受著沈南枝顫抖的身體,沈夫人摸著她的腦袋,半開玩笑地說,“一個夢都嚇成這樣,若是真的……”
“娘!”
“好好好,娘不說,不說了?!?/p>
沈夫人心情沉重,眼神滿是心疼和憂傷。
吃完飯。
哭了幾場的沈南枝明顯精神不濟,卻拉著母親的衣袖強撐著不去休息,她怕自己一覺睡醒了,發(fā)現(xiàn)母親還活著只是一場夢。
沈夫人無奈,只好拉著她的手一起進了里屋,“娘陪你一起睡?!?/p>
“好!”
母女倆脫了外衣上了床。
沈南枝熟門熟路地爬到大床里側(cè),依偎在沈夫人懷里。
沈夫人放下帷幔,半側(cè)著身子,像小時候一樣,輕輕拍著她的身體,哄她入睡。
重生后沈南枝夜夜噩夢纏身,幾乎沒有睡過一個整覺。
這會兒躺在母親身邊。
聞著她身上讓人安心的氣息,沈南枝只覺得一雙眼皮千斤重,她閉上眼,在沈夫人輕柔的哼聲中陷入熟睡。
待她呼吸均勻,沈夫人眸色一寸寸涼了下來。
替她蓋好薄被。
沈夫人輕手輕腳地下了床。
走到外室,李嬤嬤已經(jīng)等在外頭了,瞧見她出來,李嬤嬤張口就要說話,沈夫人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指了指里屋。
李嬤嬤了然,壓低聲音說,“夫人,侯府來人了?!?/p>
“誰?”
“親家老夫人身邊的方嬤嬤,那方嬤嬤是來接小姐和望哥兒回侯府的?!?/p>
李嬤嬤一臉氣憤,“小姐前腳到家,她后腳就追來了,小姐是嫁到侯府,又不是賣到侯府了。夫人念著親家老太太是長輩,平日對她敬重有加,那老夫人卻瞧不清自己的身份,連小姐回娘家都要管,真真是可恨?!?/p>
“還有那個方嬤嬤,她一個奴才,話里話外竟指責(zé)起小姐了,說小姐不知輕重,望哥兒還要讀書,小姐不顧哥兒的前程,整日帶他吃吃喝喝,學(xué)業(yè)都不顧了。老奴瞧她那模樣,像是專門來跟夫人告狀,想讓夫人管教小姐呢?!?/p>
沈夫人冷笑,“她一個奴才,哪有這么大的膽子?!?/p>
李嬤嬤認同地點頭。
她心疼道,“小姐平日回娘家,從來都是報喜不報憂,夫人只當她生活如意,如今看來,那侯府的人對小姐也不見得多好?!?/p>
沈夫人繃著嘴唇問,“春分她們幾個怎么說?”
“她們只說小姐把嫁妝和侯府的賬冊分開了,親家老夫人和親家母為此對小姐十分不滿。”
說著又補充一句,“老奴瞧著她們?nèi)齻€還瞞了別的事兒?!?/p>
沈夫人面沉如水。
她的女兒她最了解。
晚晚不是個重錢財?shù)?,否則不會補貼侯府五年之久。
如今不惜跟婆家翻臉,也要斷了侯府的銀子,必然是出了大事。
而春分她們連這事兒都毫無顧忌地說了。
卻還瞞了別的事。
說明還有比這更嚴重的事!
“那方嬤嬤呢?”
“在外頭的廳堂里侯著呢?!?/p>
“著人拿棍子打出去!”
李嬤嬤一愣,“這……不大好吧?”
沈夫人冷笑道,“若不是晚晚,誰認識她定遠侯夫人是誰!欺負了我的女兒,還敢來府里告狀,當我李蓉一品誥命夫人的身份擺著好看不成?!只管去打,我倒要瞧瞧誰敢多言!”
李嬤嬤熱血沸騰,轉(zhuǎn)身就走,“老奴親自去打!”
沈夫人按著桌子,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平息怒火。
回到里屋。
輕輕掀起帷幔,瞧著熟睡的女兒,沈夫人眼底是化不開的憂色。
女兒這樣。
讓她……如何安心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