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夢到自己回到了未抄家前。
彼時,他仍是姜太傅膝下矚目的二公子,身份尊貴,卻也過著一種渾渾噩噩的生活。
同窗間不乏戲謔之語,輕描淡寫間透露著對世襲特權的艷羨:“你父親乃當朝太傅,權傾一時,你只需承其蔭庇,做個逍遙自在的二世祖,官場之路自會暢通無阻,何須苦讀?”
他卻深知這背后的艱辛與不易,父親姜衍步步為營,方得今日之太傅之位。
那是一條布滿荊棘的道路,每一分榮耀都凝聚著父親無數(shù)次的據(jù)理力爭與不懈奮斗,乃至不惜得罪朝中權貴,只為守護那份對國家的忠誠與理想。
所以姜立軒依舊秉持著那份勤勉不敢有絲毫的懈怠與放縱。
夢里的他正在書院念書,窗外陽光斑駁,灑落在泛黃的書頁上。
正當他沉浸在書海,心無旁騖之際,一陣清脆悅耳的女子歡笑聲,如同春風拂過湖面,輕輕蕩漾開來,穿透了書院的寧靜。
學生們一聽到女子的聲音,個個站起來身來,想要看看是何等貌美的女子。
林夫子輕咳了幾聲,沉穩(wěn)而又不失威嚴的聲音適時響起:“爾等學子,當以學業(yè)為重,心無旁騖,方能有所成就,區(qū)區(qū)外界之音,豈能動搖爾等求學之心?”
只有姜立軒沒有外面的動靜所擾,依舊認真的看著手中的書籍。
林夫子不由點了點頭,原來窗外的女子是林夫子的千金,她是來給林夫子落在家中的教案。
書院中的學子,始終只聽其聲,不見其人。
她從小出生書香門第,聽聞是為才色雙全的女子。
林夫子一直想要給女兒挑選良婿,他這些學子當中自然不乏家世顯赫的青年,他的目光便落在了姜立軒身上。
他品行端正,更有一顆溫潤如玉的君子之心,恰似林夫子心中理想的女婿之選。
恍惚間過了幾日,景秋蝶向姜立軒細語探問起那樁關乎終身大事的心思:“立軒啊,歲月不居,你已非稚子,兄長已覓得良緣,妹妹亦嫁作他人婦,也該尋覓你的良緣了?!?/p>
姜立軒聞言,眸中波瀾不驚,他似乎對女子并無過多憧憬,只是淡然應道:“娘親,于婚事之上,孩兒并無苛求,但求她人品端方,心地善良?!?/p>
既有欣慰于兒子的豁達,又不免生出一絲為人母的細膩憂慮,她輕撫衣袖,溫婉一笑,柔聲道:“既如此,娘便替你細細甄選,定尋一位才德兼?zhèn)涞呐?。?/p>
“但憑母親做主?!?/p>
之后,他便與林家定下了親事,姜立軒覺得對方是夫子的女兒,又是個才女,說起來自己高攀了。
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無法意識到這是夢境,好似一切都重新開始了。
日子過得雖然平凡,但沒有任何波瀾。
妹妹也并沒有嫁到侯府磋磨,反入王府得良緣,與夫君相知相守,琴瑟和諧。
父親的仕途,亦是一片坦蕩,無風波侵擾,姜家府邸,非但未遭橫禍,
而他才情出眾,科舉之路春風得意,一舉奪得貢士之名,前程似錦,光華初現(xiàn)。
轉(zhuǎn)眼間,便是他大喜之日,他穿著一身喜服,騎著高頭大馬意氣風發(fā),正要去迎娶林家女郎。
但姜立軒總是感覺缺少了什么,忘記了什么。
偏偏夢境過于美好,他寧愿沉淪其中,不愿醒來。
拜堂之際,他看著眼前的婀娜的新娘,賓客們的道喜,心中卻沒有絲毫喜悅,反而有種悵然之感。
直到在賓客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姜立軒心中一動,眼神盯著那一處不愿移開。
不行,不能這樣下去了,這里的一切都不是真的,若是再繼續(xù)下去,你會死的。
心中有個聲音不斷地提醒著他,讓他趕緊離開這里。
姜立軒不知怎么回事,便聽從了內(nèi)心的聲音,朝著那名紅衣女子離開的方向追了回去。
任憑身后的人如何喊叫,周圍的人如何阻止,他都沒有停下腳步。
月光如水,灑在那名紅衣女子的背影上,為她鍍上了一層神秘而溫柔的光輝。
當她終于停下腳步,緩緩轉(zhuǎn)身,那一刻,時間仿佛凝固。
她的容顏,明媚中帶著幾分不可言喻的哀愁,她緩緩開口:“你終于來了,我一直在等你?!?/p>
“立軒……立軒……”
姜立軒的意識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猛然拽回現(xiàn)實,他猛地抬頭,目光急切地穿梭于周遭的虛空,卻只見那位女子的身影在朦朧中漸行漸遠,如同晨霧中的幻影,觸不可及。
“謝小姐,你去哪里了?”
“立軒,你一定要醒過來。”
他感覺胸口的位置開始劇烈疼痛,周圍的世界開始扭曲、崩塌,一切變得模糊而混亂,他的身體被劇烈搖晃著。
姜立軒猛地睜開眼,大口喘息著,胸膛劇烈起伏,待視線逐漸清晰,映入眼簾的是謝望舒那張熟悉而溫柔的臉龐,正滿含關切地望著他。
“你醒了,你終于醒過來了。”謝望舒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他幾乎是本能地,將那份久別重逢的激動化作了一個溫柔的擁抱,將她緊緊攬入懷中。
在夢境的輾轉(zhuǎn)反側間,現(xiàn)實世間萬物或許都已模糊,唯有她的身影,清晰如昨,深刻于心,成為他靈魂深處最堅韌的牽掛。
姜立軒便意識到,謝望舒在他心里的重要性。
直到聽到一旁輕咳的聲音,姜立軒這才恍然回神,連忙松開了懷抱,目光轉(zhuǎn)向一旁,只見大哥手持水壺,靜靜地站在那里,眼神中既有理解也有幾分不易察覺的笑意。
姜瀾煦也終于松了一口氣,當他們找到姜立軒一行人時,他們正沉浸在夢境之中,根本無法叫醒。
“還好我們及時找到你,不然你可真要死在這里了。”
他只好拿出妹妹帶來的藥丸,依次塞進了這群人的口中。
有些士兵被救回來了,有些再也沒有醒過來,已經(jīng)沒了呼吸。
萬幸的是,立軒也活了下來。
姜立軒身形踉蹌,勉強穩(wěn)住腳步,謝望舒見狀,心中一緊,下意識地欲伸手相扶,卻又在目光觸及一旁靜立的姜瀾煦時,悄然縮回了手。
“大哥,這溪澗之水,暗藏玄機,竟有蟲子暗藏其中,切不可飲用,以免遭其害?!?/p>
姜瀾煦聞言,面色未改,輕輕頷首,:“此事我已了然,多虧念薇的密信及時送達,揭蠻族卻利用這幽谷之秘,與那些溪水中的寄生蟲達成了一種奇異的共生,蠻族人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自然不受其擾,但對我們這些外來者而言,卻是致命的威脅?!?/p>
“是念薇……她向來機敏,沒想到竟然知道蠻族的秘密。”
姜立軒有些后怕,若是大哥沒有及時趕到,他怕是真的要交代在這里。
突然間,一陣細微卻異常清晰的聲響自草叢深處悄然蔓延。
多年的歷練讓他姜瀾煦危險有著超乎常人的敏銳,他低喝一聲:“草叢中藏有伏兵!”
話音剛落,空氣中已是箭矢破風之聲呼嘯而至,好在幾人早有警覺,擊落了所有的箭矢。
姜瀾煦迅速做出決斷,他留下幾位精干的手下,以策應后方安全,自己則率領余下精銳,朝著蠻族士兵逃逸的方向追去。
姜立軒的身體還沒有恢復,本想跟著大哥一同前去,腳步卻在謝望舒輕輕拽住他衣袂的瞬間凝滯。
“姜副將,這你需要留守?!?/p>
姜立軒回過神來,突然想起自己不顧一切地將她擁入懷中的一幕,不免覺得緊張。
“小姐,此地兇險萬分,您怎可親身涉險?”
她脫口而出:“于我而言,只要是為了你,世間萬般艱險,皆不足道。”
言畢,她方覺自己話語太過直白,雙頰頓時染上了兩朵紅云,只覺發(fā)燙。
再沒有找到姜立軒之前,她真的害怕,若是看到了他的尸體,那該怎么辦,幸好,他還安然的活著。
經(jīng)歷了這番生死未卜的波折,兩顆心在不經(jīng)意間靠得更近了。
他們開始深刻意識到,對方的存在,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了自己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姜瀾煦順利的抓到了蠻族的首領,這一次嗎,沒有飲用山谷里的水,他們離開的十分順利。
也再沒有遇到“鬼打墻”的情況。
姜瀾煦分析:“那些蟲子,便是這樣麻痹獵物,將它們留下后食用,所以你們怎么也走不出這里,保險起見,你們還需多服用幾顆藥丸?!?/p>
謝卓發(fā)現(xiàn)女兒離開之后,心中原本焦急不已,現(xiàn)在看到一行人平安歸來,也總算是松了一口氣,但心中還是惱怒:“你這死丫頭,還有臉回來!”
謝望舒拉起父親的手,嬌嗔的說道:“爹,我這不是平安回來了嗎,你看我將姜副將也帶回來了,我也有功勞的,您不能怪我?!?/p>
謝卓也拿她沒有辦法,只能輕嘆一聲,轉(zhuǎn)而看向了姜立軒,他的面色依舊蒼白。
“你們這一次立了大功,我會上報朝廷,對你們進行封賞!”
但姜瀾煦卻知道此事不妥,軍營里不知道他們的底細,可是京城里肯定有人知道,若有人知道他們是犯人,恐怕謝家也要遭受連累。
“謝將軍,這些都是您的功勞,屬下只是不敢居功。”
“你們不必如此謙遜,若是沒有你們,想要攻打下蠻族,還不知要耗費多少時日?!?/p>
“屬下只求能為百姓出力,其它功名并不重要!”
謝卓摸了摸胡子,越看姜立軒,心中越是滿意。
他想要將女兒嫁給他,若是沒有軍功,不受賞,又怎么能門當戶對?
謝望舒隱約猜測出父親所想,滿臉期待的看著姜立軒,他卻默默搖了搖頭。
兩人堅持不肯受賞,這讓謝望舒心中十分委屈。
猶豫再三,她便不管不顧的闖入了姜立軒休息的營帳,“姜副將,你告訴我……”
只見姜立軒上身半裸,雙臂之上布滿了觸目驚心的傷痕,他正低頭專注,小心翼翼地為自己涂抹著傷藥,昏黃的燭火映照他稍顯壯碩的肌肉。
察覺到謝望舒的突然闖入,他迅速轉(zhuǎn)過身,穿上了衣物。
“謝小姐,多有不便,還請您先出去!”
謝望舒咬著下唇?jīng)]有離開,反而是默默坐到了他的身邊,拿起了傷藥,“上一次你也看到了……這一次我看了你……我們也算是扯平了。”
憶及往昔,謝望舒那番舉動,無異于以清白為代價,只為換取他片刻的溫暖,此景此情,不禁讓他的眉宇間籠上了一層淡淡的憂思。
“謝小姐,對不住,我不是不想接受軍功,我也想論功行賞,說實話,我比任何人都想要出人頭地,可是……你也知道我們姜家是犯人,若是被朝廷知道了姜家的身份,我的父母,妹妹都會遭受其害,時機尚未成熟,我不敢冒險?!?/p>
謝望舒理解他的難處,低著頭默默上藥。
“我懂得,過往或許是我太過執(zhí)拗,未曾顧及你的不易。”
他顧著家人,是有情有義之人,自己不能那么自私。
姜立軒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也不再畏畏縮縮,直面內(nèi)心。
“小姐,能不能等我?”
謝望舒的胸口劇烈的跳動起來,似是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么話。
姜立軒語氣鄭重:“如今我的身份,無法與小姐相配,只期望小姐能等等我……帶姜家洗脫罪名,光復門楣,我必然會上門提親,讓你風風光光的嫁給我,你可愿意?”
她當然愿意,激動之下,她手中正為姜立軒涂抹傷藥的動作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幾分,頓時,姜立軒的眉宇間閃過一抹痛楚,低吟了一聲。
“對……對不起,我太過激動了,你沒事吧?”
“無礙?!?/p>
兩人的視線在昏黃的燭火下相交,姜立軒繼續(xù)問道:“小姐還沒有回到我剛才的問題?!?/p>
謝望舒不再猶豫,直接重重點頭,“我愿意,我會等你,不管多久,我都會等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