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和高大伴走進長安北郊的采石場。
采石場外已是初夏的味道，陽關曬在那些金吾衛(wèi)的身上，曬得他們的衣甲有些微微的發(fā)燙，采石場里殘缺的山體的陰影里，卻有著異樣的風聲在呼嘯，那些山體和土壤接觸的角落里，不斷散發(fā)著陰冷的味道。
采石場的深處，有一片碑林。
這些石碑上沒有詩句，沒有名字。
這片無字碑林之中，站著一名五十余歲的布衣男子，頭發(fā)已然花白。
他樣貌普通，也沒有散發(fā)任何特殊的氣機，看著皇帝過來，他只是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p>
他看著皇帝，平靜的說道，“這么多年來，我們李氏機要處死了這么多人，他們每個人的名字原本都可以出現(xiàn)在史冊上，但他們連名字都不要，就是為了要讓人知道規(guī)矩?！?/p>
皇帝笑了笑，道：“如果李氏機要處自己意見都不能統(tǒng)一，那到這代也就廢了?！?/p>
這名布衣男子點了點頭，道：“李氏機要處還會是李氏機要處，但你若是保不住扶風郡，便讓太子試試?！?/p>
皇帝笑了笑，道：“裴國公平扶風郡之日，我下詔廢太子?！?/p>
這名布衣男子很干脆的點了點頭。
皇帝的目光落在那些無字的石碑上，莫名的嘆了口氣，“為什么總是要把力氣耗在和自己人斗上面？”
那布衣男子朝著碑林后方走去，聽聞此言，回過頭來，道：“夏商以來，外面的敵人都不如家里的人厲害，歷朝歷代，十分力氣都是七八分用在內(nèi)斗上面，這也是自然大道，沒什么好感慨的?！?/p>
皇帝淡淡的笑了笑，沒有回應。
……
林地里響起數(shù)聲怪異的鴿哨聲。
不遠處的天空之中，有一只信鴿朝著這片林地落了下來。
一名身穿黑色勁裝的蒙面修行者朝著這只信鴿伸出了手。
信鴿優(yōu)雅的落在他的手上。
然而就在這名蒙面修行者打開信鴿腳上那小竹管的剎那，一只有著褐色和黃色斑紋的蠱蟲鉆了出來，落在他的手上，輕易的撕裂了他的肌膚，鉆進了血肉之中。
轟！
林地里響起雷鳴。
這名蒙面修行者感受到死亡的威脅，大量的真氣他的身體各處朝著他這只手掌聚集，強大的力量瞬間將這只信鴿震成了一團血霧，他的手掌都出現(xiàn)了無數(shù)的裂口。
然而這只蠱蟲卻似乎瞬間消融在他的血脈之中，死亡瞬間來臨，讓這名蒙面修行者在這股真氣爆發(fā)之后便瞬間斷絕了生機，如同一截被伐倒的樹木狠狠墜倒在地。
這名蒙面修行者裸露在外的肌膚出現(xiàn)了一層黃氣，但這層黃氣很快消散，這名蒙面修行者除了手上的傷口之外，沒有任何異常之處。
眉縣至午井鎮(zhèn)的官道上，十余輛馬車不急不緩的行進著。
前方道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匹快馬。
馬上的騎者文士裝束，年輕，看上去就像是一名文弱書生。
他騎著馬直沖過來，到第二輛馬車前才停住。
祁連蒼蘭就在這第二輛馬車之中。
她掀開車門簾，雖然在車廂之中哪怕閉目養(yǎng)神的時候都一臉陰霾，但看清這名文弱書生的時候，她眼中還是有些驚喜，“洪三郎，你怎么來了？”
這名文弱書生叫做洪若夕，是洪南仁的第三子，洪南仁也是鄭竹舊部，分管漕運。
洪若夕看著祁連蒼蘭，卻是沒有任何欣喜之情，他兩個眼皮都狂跳，道：“午井鎮(zhèn)至城關鎮(zhèn)之間，我們已經(jīng)失去和盛將軍所有暗鷂的聯(lián)系。”
祁連蒼蘭一愣，瞬間大怒，“盛英竟敢戲弄我？”
洪若夕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道，“恐怕不是盛將軍的問題。段家鎮(zhèn)和法門鎮(zhèn)之間的暗鷂沒有出問題?！?/p>
祁連蒼蘭呼吸一頓，她臉上的殺氣瞬間消隱，“你的意思是這些暗鷂出了意外？”
洪若夕點了點頭，“恐是如此。”
祁連蒼蘭厲聲道，“常齋客！聯(lián)絡沿途駐點，看看他們之間信鴿傳遞有無問題?！?/p>
后方一輛馬車之中，有人應聲，隨即響起羽翼撲動的聲音，數(shù)只白隼瞬間飛向高空。
祁連蒼蘭這行人繼續(xù)朝著午井鎮(zhèn)前行，在她的計算之中，她先前派出的那名修行者會率騎軍在城關鎮(zhèn)后方各條道路布控，而殺死她弟弟的這批修行者，行進起來原本就不走官道，等到她感到城關鎮(zhèn)的時候，這些人可能已經(jīng)和某些騎軍起沖突，到時候她便會在城關鎮(zhèn)附近拋開天羅地網(wǎng)。
然而再往前行進了半個時辰，午井鎮(zhèn)都已經(jīng)近在眼前，午井鎮(zhèn)和城關鎮(zhèn)之間的各聯(lián)絡點卻依舊沒有任何消息回復，就連她的那些白隼都沒有回來。
反倒是段家鎮(zhèn)方面有飛鴿傳信，說是她的干弟弟和她娘的家里人全部被人擄走。
而且擄走那些人的人還留下了一根碧玉笛，說是她弟弟留給她的東西。還說祁連蒼蘭以前不是喜歡拿了人家家里人要挾人么，現(xiàn)在也讓她嘗嘗這樣的滋味。
這樣的急報送至祁連蒼蘭所在的車廂之中，車廂之中數(shù)個呼吸之后就響起了憤怒的厲喝聲，“常齋客，你和陳藥師去段家鎮(zhèn)！設法傳消息給盛英，說他的這些暗鷂都是廢物！被人全部端了都不知道。黃煌！你去見尉遲典的部下韓青山，讓他給你三百快騎，若是他不肯，你告訴他，我過去就直接殺了他。你帶三百快騎，搜索段家鎮(zhèn)周遭痕跡！”
這三名修行者剛剛離開不久，又有段家鎮(zhèn)方面的飛鴿落來。
此次飛鴿傳信帶來的消息是，擄走她干弟弟和她娘家里人的人令人告知她，讓她有種自己去找他，若是讓他發(fā)現(xiàn)軍隊圍剿，他每隔盞茶時間就殺一個人。
祁連蒼蘭下了馬車。
她從未遇到過這樣的對手。
這是在扶風郡。
她是獵殺者。
她不僅擁有很多的修行者，而且當她發(fā)起瘋來的時候，可以輕易調(diào)動沿途的任何一支軍隊，除了盛英親自統(tǒng)御的那些人。
然而此時她面對的這個對手，卻似乎反而將她視為了獵物。
她內(nèi)心無法忍受。
“下車?！?/p>
她深吸了一口氣，用無比冰寒的聲音下令道，“所有人換快馬，跟我走?！?/p>
……
陽光照著湖畔的樹林，微風吹拂著湖面，湖邊的浪花發(fā)出輕微的響聲。
顧留白躺在一張行軍軟墊上，上官昭儀和沈若若坐在他身旁，一左一右的幫他揉著腦門。
這哪像在逃避追殺？
簡直都舒服死了。
不過連番動用神通，對精神的損耗的確很大，到了這時候，他腦門里面還有種揮之不去的疲憊感覺，似乎還有一層隱隱的霧氣，在妨礙他思索。
在他左側(cè)，湖畔有幾株已經(jīng)枯死的柳樹。
這些柳樹周圍又停了幾輛馬車，馬車上都堆著干草，干柴。
馬車聚集在一起，中央有十幾個人坐在一堆干柴上，雖然醒著，也不見繩索，但就是無法動彈，眼神無比恐懼，張著嘴也發(fā)不出聲音。
顧留白從來沒有被對手牽著鼻子走的習慣，原本他的目標只是尉遲典、盛英之流，但聽過周天霞和盧晨行的話語之后，他便敏銳的意識到一點，這祁連蒼蘭和那高麗道人有著很深的聯(lián)系，她雖然出身于一個二流修行地，然而她此時的地位，卻像是扶風郡最強的修行地的宗主。
鄭竹死后，這個和盛英相看生厭的女子，卻掌握著扶風郡最多的修行者資源。
而且最為關鍵的是，這個女的很惡。
她做事情不擇手段。
她為了能夠逼一個逃掉的人回來和她拼命，她甚至將這個人的所有親友，包括教這個小時候讀書的私塾老師的一家都綁了起來，架在火堆上燒烤。
他很喜歡這種對手。
因為這樣他不擇手段起來也沒什么心理負擔。
而且無論是她的什么干弟弟也好，她母親家里的這些人也好，都有絕對該死的理由。
這些人在過往似乎只是魚肉一些外鄉(xiāng)人，然而從去年冬里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暗中將不少人當成細作宰了，為的就是這些人身上的錢財。
那些人眼神里的恐懼越多，他就越享受這種時刻。
一只紫色的小貂出現(xiàn)在不遠處的草叢之中。
這只貂似乎只是來湖邊尋覓吃食的，然而顧留白卻敏銳的感知到了不一樣的氣息。
他坐起身來，看著那只紫色小貂笑了笑。